三年后,七月三十一日,樟城,江缘餐厅,江南与木北相对而坐。
这几年来他们很少聚在一起,此时正值夏季,炎炎七月,窗外江心处的蓼落洲青翠如烟,几条机械渔船在水上运作,蓝天上白鸟纷飞,回想到他们高一那年与苏禾在蓼落洲上纵马的事情,好像还是在昨天,但实际上已经过了六年。
木北来找他商量房地产公司的事,他们父辈合伙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现在成了个烂摊子。一年前,受泡沫经济的影响、后起之秀的排挤,他们父辈辛辛苦苦创办的公司,破产了。木北大学毕业后,打算接下父辈的衣钵,重振山河。
江南说:“你就放开手脚做吧,我一个学法律的,不想做房地产,我爸年纪一大把了,这几年来看淡了很多事,也只等着放手当太上皇。”
木北意气风发,说:“你爸跟我爸,是一起白手起家的兄弟,你我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你懂法律,我经商,咱们俩合伙,何愁干不出一番大事业?”
江南说:“你要签合同、打官司,问我法律上的事,我鼎力相助。但一起干房地产,我没兴趣。”
木北冷眼看着他,“那你对什么感兴趣,以后有什么打算?找慕云姝,当她家的乘龙快婿?”
江南立马站了起来,扯着他的领子问:“你真不知道苏禾去了哪里?”
木北一把推开他,说:“你把她弄丢了,现在还好意思来问我,当初你信誓旦旦说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都不会把她让给我,现在怎么样?你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我?”
江南颓然坐下,声音哽咽,说:“我没有对不起她,我一直都爱她,我和她一直好好的,只是这几个月发生了一些事情,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木北对他的恨无以复加。三年前,他忍痛割爱地把苏禾让给了他,而他却把她弄丢了。
江南茫然看了看窗外的蓼落洲,说:“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些天来,他身心疲惫,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她可能去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以前他只知道苏禾离不开他,现在发现他更是离不开她。没有了苏禾,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什么学业、事业,都索然无味。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半年前说起。半年之前,他跟苏禾一直相处得好好的,然而到了大四下学期,临近毕业,事情的发展就由不得他们控制,
今年春节后不久,江南就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实习。他后来才知道,慕云姝也在这里工作。苏禾知道这个消息后,很不高兴,说:“我总觉得你能被录用,跟她有关。”
江南觉得她敏感过度,说:“不至于吧,她才刚毕业,就算有意照拂我,也没那么大的权力。”
苏禾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知道,她爸爸的企业做得比我舅舅的还大,虽然跟法律无关,但官商勾结,里面难免有些联系。”
江南目瞪口呆,苏禾虽然一直接受的是书香教育,但她父母毕竟是古董“商”,耳濡目染,她对社会上的一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竟比他还要熟悉。
江南自打与苏禾重新在一起后,与慕云姝就再没有什么交集。有时候在路上或图书馆碰到,两人也都是相对无言、匆匆而过。江南对她有些内疚,当初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跟苏禾赌气才决定跟慕云姝交往,两人那段时间相处愉快,慕云姝对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他已经有了苏禾,所以才与她分手。苏禾大概是了解他的负疚心理,很早就安慰他:“你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反正她没了你也不愁找不到男朋友。”江南只得这样安慰自己,后来他有好几次撞见慕云姝跟不同的男生在一起,对她的愧疚也就释怀了。
然而,自打跟慕云姝在同一律所工作之后,江南发现自己对她并不只是愧疚这么简单。他与慕云姝工作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有时候被安排一同整理一份资料,一同调查一个案子,即使不想说话,也不得不交流。他常常想起一些曾经与她相处的情景,两人有时候说着说着工作上的事,会不约而同地四目相对。他怕看到她暗含恨意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应该跟她解释什么;他们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可是又难免流露出伤感。
有一段时间里,江南都在这种奇怪的情结里郁郁寡欢。苏禾是敏感的,大概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不久之后就缠着他,提出了两人一起在校外租房同居的主意。
江南听了瞠目结舌,说:“这不好吧,我们还没结婚,这不合法。而且传出去还以为我们是奔着那个去的……”
苏禾嘻嘻地笑了,说:“你想多了,我是觉得你工作的地方离学校远,来去不方便,所以才决定租房的。何况我们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反正早晚都得在外面安顿下来。”
江南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苏禾说得有理,他在校外住着确实上班更方便。而且他跟苏禾在家虽然亲如兄妹,可到了学校里,一个在法学院一个在文学院,不能天天见面。而以后住在一起了,他们就真的亲密无间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很快,他们就在学校与他工作的律所之间,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建了一个小家。苏禾这个古玩店老板的女儿、文学高材生、享受生活的行家,把屋子里面布置得极有情调。家居用品,该有的一应俱全。油墨飘香的书,精巧的工艺玩意儿,两人的衣物,都安排在了应该去的位置,摆放得不空不满。两人过着室友兼小夫妻一般的日子,白天各自去工作、上课,晚上相拥而眠。小家里没有厨房,但是他们买了电磁炉等,常常买一些食材回来在家里煮粥、煮面,早餐通常是这样解决的。这两年来,苏禾学会了做饭,厨艺大大长进,令江南大饱口福。
然而渐渐地,江南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苏禾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同居,不是完全为他们两人考虑,而主要是因为慕云姝。
苏禾对慕云姝过于敏感,她变得越来越爱吃醋了。江南每次从律师事务所回来,她都要问起他今天的生活。而一听到他提到“慕云姝”这个名字,她就像个小妒妇一样,要盘问半天。
江南不太能理解,说:“你跟她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以姐妹相称,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怎么就这么看不惯她啊?”
苏禾说:“我不是看不惯她,而是不放心你。你跟她以前就有一定的感情基础,而她父母很早离婚,她缺乏父爱,一直不停地更换男朋友,我担心她有一天又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江南觉得好笑,他又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的香饽饽,有什么好抢的!他跟慕云姝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看出来慕云姝对他有重温旧情的意思。慕云姝看着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但工作起来,江南都觉得自愧不如。她为了打赢一场官司,能够加班加点地翻案卷、备辩词,也能耐心倾听,跟当事人深入及里地沟通。他们在一起工作的这家律师事务所,据说顶头上司是她爸爸的一个朋友,但是也没见她享受过什么特殊待遇,或是为他亮过绿灯。苏禾的担心,应该是多余。
后来,江南为了让她放心,也为了给自己多开辟一条路,开始在上课、实习之余,着手准备研究生考试。他向她保证:只要考研成功,他就从那家律师事务所辞职,以后再也不见慕云姝!苏禾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不再胡思乱想。
苏禾在大学里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她对于自己未来的职业没有明确的规划。她也想过像妈妈期望的那样,以后做一名大学教授或是作家,可是她天性散漫爱自由,坐不了冷板凳。既写不出蕴含真知灼见的学术论文,也没有耐心成天坐在电脑前写小说。到了大四下学期,一方面她在学校安排的一所高中当实习老师,另一方面她仍然乐此不疲地发展自己的其他兴趣,在各种新鲜事物里玩得不亦乐乎。
江南对她的所作所为,都表示支持,无论是她心血来潮去跟人组建乐队,还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拍广告,他都欣然支持。他也想像她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不励精图治。他早就向他爸爸立下过豪言,绝不啃他的老本,靠他的财产过日子,他要在别的领域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如果他像苏禾一样三心二意,抱着玩一样的态度去工作,那他们的生活就难以过得安稳。
然而,苏禾对于江南所学的专业和从事的职业就不太能理解支持了,她一直不喜欢法律专业,也不希望他当什么律师、法官。有时候他跟她讲一些反映人性丑恶的案件,她不愿意听,说:“太残忍、太可怕了,我不喜欢!”江南讲了几次,也就没讲了,想想一直让她生活在光明美好的世界里也挺好的,知道太多黑暗丑恶事件的人,难以活得幸福快乐!
苏禾说:“你干嘛要学法律,做律师多无聊啊,要记那么多硬邦邦的法律条文,还要摆着一张一丝不苟的冰块脸,感觉死气沉沉的!”
江南跟她解释,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是偶然的,但是学进去之后,他觉得法律神圣而伟大。如果每一个人都遵纪守法,自觉地用法律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恶念,那这个世界少一点混乱、多一点文明。这世上,不缺少唯利是图的商人,也不缺少为自己和家人的幸福不懈奋斗的人,但缺少为伸张正义、为民请命的人。也许,他兢兢业业一辈子,他的力量对于社会来说微不足道,但只要他做了一件好事,给一些遭遇不幸的人讨回了公道,那他的一生都会有满足感、成就感。
苏禾说:“你的想法很崇高、很美好,可是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正义、善恶美丑?我家以前开古玩店,卖出去的东西假多真少。我以前问过我爸爸卖赝品算不算是骗人,他说比起那些压榨底层百姓血汗钱的人,我们挣富人的钱,并不算什么违背道德。古玩界就是这样的规矩,如果收藏家之间的买卖没有真真假假,那就没有意思了。而且来买古董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他们的钱都不是那么干净。我们挣他们的钱,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而已。所以,我父母只教我独善其身,从不鼓励我去兼济天下,为社会做贡献。我爸说人活着就应该像一花一草、一树一木,要自己努力地生长,享受这个世界的阳光和雨露,这样不管能活多少岁,经历多少苦难,都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江南听她这样说,觉得也有道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要去承担那么沉重的社会责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普通人独善其身就可以,想那么多为国为民的事情,未必能够做得到,反而对生活而言是一种负担。
苏禾曾经偎依在他的怀里,说:“我这辈子只希望跟你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你做什么事情我都跟着你,但未必会参与。”
江南知道各人的追求不同,他说:“不用你参与,你去做自己喜欢事情就行,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苏禾说:“也许正是因为你善良、正直,有责任心,所以我才这么喜欢你。希望你遵守我们的‘法律’,永远不要背叛我,要一辈子对我不离不弃,不管贫穷富有、健康疾病!”
江南无条件地接受她的契约,他很早就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想法。小时候他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就想,如果每个人都只谈一次恋爱、只结一次婚,就不会有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而他遇上了苏禾,此生别无他求。固然人海茫茫,人的一生会遇上很多人,但生命短暂,可如果不是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