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不论是朝堂还是宫中,气氛都压抑得厉害,言官们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因而也不敢弹劾谢停舟。
储位空虚,朝臣们忙着上折子,同绪帝案头堆了两堆,一堆是拥趸秦王李昭年,另一堆是上奏请立齐王为太子的折子。
从前与皇位遥不可及的齐王李延昌,似乎在前太子李晋承出局后,也有了一争高下的能力。
同绪帝双目凹陷,形同枯槁,却依旧伏在案头。
这个无能力的帝王,宵衣旰食,在站他的最后一班岗,似乎是要应证鞠躬尽瘁这个词。
“陛下。”德福上前劝说:“该歇息了。”
同绪帝“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掌灯吧。”
宫女进殿,含章殿内燃起了灯。
同绪帝看了片刻,眼睛便开始花了,怎么也瞧不清上头的字。
他仰头靠在龙椅里,半晌才开口:“时雨呢?唤她进来。”
德福:“是。”
沈妤进入殿中,“陛下。”
“过来些。”
“是。”沈妤走近了些,迎上了同绪帝浑浊的目光。
“是生得不错。”同绪帝看了半晌才说。
沈妤表情并无变化,心中却因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开始忐忑。
同绪帝说:“你来替朕读奏折吧。”
沈妤一惊,单膝跪下,“陛下……”
德福同样大惊失色,却没敢开口。
“起来。”同绪帝道:“朕没让你跪。”
沈妤起身道:“臣乃殿前司禁卫,不敢妄涉朝政。”
同绪帝悠悠道:“朕的眼睛不行了,但朕看人不用眼睛 ,你替朕读折子。”
沈妤和德福都听明白了,这句话是信任的意思。
德福暗自心惊,这荣宠,当真是前无古人。
若非同绪帝已近日暮,何愁他日不能位极人臣。
可惜啊。
可惜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新帝继位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就连德福他自己,都要开始想办法另谋前程了。
沈妤上前,瞧见桌上盏中盛着的不是茶,微黄的水中浸着的是参片。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她想。
沈妤要读奏折,德福赶忙退出了含章殿。
殿内响起了字正腔圆的读奏折的声音。
同绪帝闭着眼,总在沈妤读完一本奏章之后再做朱批。
同绪帝半阖着眸,似是要睡着一般。
他想起了和沈仲安的最后一次促膝长谈,那是燕凉关起战事的前几日。
他说:“你成日同我夸你闺女,你闺女这样好,不如给我做儿媳,也算全了咱们一场君臣之义。”
“那不成。”沈仲安当即否决,他说:“我那丫头,野得很,就不爱被拘在盛京,她那性子要是进了宫,不得给你闹个天翻地覆。”
“都是你惯出来的啊。”同绪帝喝着茶,“你交给我,我来替你管束。”
“你哪个儿子合适?”沈仲安问:“成气候的都成亲了,我女儿可不做侧妃。”
同绪帝想了许久,确实没找到人选,没成亲的那几个,怕是配不上那个漂亮的小丫头。
沈仲安爽朗一笑,“不成吧,别想咯,没娘的孩子,是要宠着些,又是个女孩儿,随她去吧。”
“仲安呐。”同绪帝忽然道:“我虽虚长你十来岁,却没你看得开,我被大周束缚住啦,困住了自己,如今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肯定要走在你前头的。”
话题霎时变得沉重起来。
沈仲安道:“陛下说这话……”
同绪帝打断他,“我生在皇家,骨肉亲情淡泊,兄弟情谊许是杀人刃,唯你一人了,唯有你一人,我才能好好和你说上些话。”
同绪帝在他面前都没有自称是朕。
“我撑不住了,若哪日我先走一步,你替我把大周的江山看住。”他如是说。
可是,那个他愿为之托付江山的人,却早走他一步,死在了他儿子的手里。
大周的最后一根国柱,倒在了燕凉关凛冽的风雪中。
泪水从皱褶的眼角浸出来,又没入了斑白的鬓中。
他不知自己是在哭逝去的友人,还是在哭摇摇欲坠的江山。
“陛下,这封是礼部呈上来的折子。”沈妤顿住了。
同绪帝问:“怎么不继续读了?”
沈妤道:“前太子……不,庶人李晋承写了一封罪己书,夹在其中。”
同绪帝睁开眼,“给我吧。”
他偷偷拿袖子擦了擦眼角,之前眼中隐约的软弱消失不见。
同绪帝坐了起来,接过那封罪己书,“烛台给我。”
沈妤拿过烛台。
那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罪己书在同绪帝手中燃了起来。
他在火光中看着沈妤,又仿佛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同绪帝喃喃道:“这是朕,给沈仲安的第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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