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急了,一阵风过,把未关紧的木窗吹开条缝,雨气霎时夹杂着泥腥卷入屋内。胡翟忙去关了窗户,才回身问:“世子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方才胡翟踮脚去关窗时,短短的红袍也贴在腿部往上提,江奕涵顿时垂下眼去,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仿佛被外面濛濛的雨境携裹。
“啊——!”
胡翟应着,脸几乎要红到脖子根,窘迫地将床帘全部放下,躲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换了原来的衣服,这才又钻出来,慢慢凑过去,乖巧地坐到世子旁边。
“有东西给你。”
江奕涵从袖中拿出一方细长的木盒,推至他面前,“打开看看。”
木盒被掀起,昏暗的房间里忽然显出一抹亮色。
“原玉最好的部位没有了,再打磨也只能到这个地步……”
话音渐渐消失在胡翟闪闪的目光里。江奕涵微微一怔,扶在茶杯上的修长手指刚要下意识抬起,就被胡翟扑了个满怀。
像某种小动物一样,胡翟在他颈窝处用力地蹭来蹭去:“世子大人是世上最好最好的!”
桂花香从细密的发丝间缓缓渗出,熟悉得令人安心。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上,江奕涵如梦初醒,伸手将他推开:“做什么?衣服还没干。”
“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胡翟已经撒开了手,把那根玉簪小心翼翼地捧出来,“这回一定不会弄坏了!”
他美滋滋地观赏一会,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世子,玉|珠是不是……拿不回来了?”
其实一想到珠子被那个男人碰过咬过,他也浑身难受,可它终究是世子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他原想好好保留一辈子的。
想起那枚珠子,江奕涵原本松松拢住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视线微沉,缓缓滑至胡翟空无一物的脖颈,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嗯,丢了。”
他没说实话。
搞垮一个坐吃山空,家人向背的慕容庆伝太过容易。
那人当日被魏朗烨打了个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好似癞狗,只一夕之间,眼睁睁看着正妻和三房小妾把家产席卷一空,能变卖的也全拿去换了银两,仆人作鸟兽散,空留他在家徒四壁的屋里等死。
慕容庆伝平日就作恶多端,仗着前人余荫欺男霸女,根本没人发善心给他叫医生来瞧。不过几日,伤口恶化,高烧不止,竟将他活活烧失了心智。
青鬼将浑身恶臭脏污的慕容庆伝拖出屋外,当着江奕涵的面质问珠子去处。一连三遍,他都只是嘿嘿贼笑,浑浊的眼珠只一味盯着虚空四处乱转。
耐心即将殆尽时,慕容庆伝突然啊地怪叫一声,慢慢将覆盖厚苔的舌头吐出来,上面赫然滚出一枚黑色玉|珠。
两排污黄齿列间,那根令人恶心的红舌缓缓蠕动,圆润的玉|珠便随之颤动不止。
江奕涵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着他,仿佛在看一条活蛆。
曾经被胡翟珍而重之地戴在细白脖颈上,搭落在小巧平直的锁骨之间——那样闪闪发亮的一颗黑曜玉|珠,如今脏得令人作呕。
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青鬼看着猛然转身离去的江奕涵,不解地唤了一声:“世子?”
江奕涵没回头,大步踏出了虚有其表的慕容府邸。
他紧抿着唇,心脏咚咚剧跳,生怕自己说出可怕的话来,比如割了慕容庆伝的舌头,比如砍掉他摸过胡翟的那双脏手。
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可这不是他。
他不会选择越过底线的方式来解决任何问题,更别提只是单纯发泄。
“世子?”
江奕涵猛然回过神,撞入胡翟一双失落又掺杂着担忧的眸子。心里一跳,又有丝丝缕缕的烦闷感攀上来,他慢慢站起身:“……以后再赔个别的给你。”
江奕涵推门离去,挺拔的一抹身影在潇潇雨幕中逐渐变淡。
世子刚刚表情很差,是不是阴雨天腿又不舒服?胡翟心下担忧,刚要追上去问一句,忽然远远听见魏朗烨的喊声:“小——翟——!”
不知从哪儿回来,魏朗烨身上沾着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一进屋就哭天喊地。飞叶已经听了一路主子的怨诉,只懒洋洋觑他一眼,便弯着脖子去喝鱼池里的水。
“云姐姐她,好狠的心……”
四个时辰前,闲云楼。
“云姑娘,我替你挡那么一剑,你不考虑考虑以身相许吗?”魏朗烨一双眼炯炯有神,“我一定会让你坐享荣华富贵的,成不成?”
云沐停下正侍弄粉面玉桃花的手,笑吟吟扭头瞅他:“六皇子这是向我讨酬劳来了?”他伸手在魏朗烨肌肉结实的腰侧轻轻一按,“我可都瞧见那刀是擦着衣服过去的了,六皇子打小练武,还能被慕容家的老太婆伤了不成?”
魏朗烨的表情顿时转为沮丧:“两年多了,你总是绕着弯地拒绝我,不要以为我是武夫就听不懂啊。”
云沐忽然觉得,若是他头上有两只狗耳朵,现在估计已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了。他有些好笑:“我都过了双十年纪,到时候人老珠黄,身材走样,又老又丑,六皇子不怕?”
“怎么可能!”魏朗烨有点结结巴巴,“云姐姐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好看的人!以后也是!”
“你才多大……”云沐哑然失笑。
这一年来,魏朗烨不断地向他求婚,眼看着从一个毛头小子长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成熟,从“云姐姐”叫到“云姑娘”,却还总在面对他时不知所措。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眼里那明亮的热忱。
魏朗烨这人性子很直,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更改。两年前他偶然“救”下他,魏朗烨趴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竟仰起头憨憨地叫他仙女。
平时他放浪不羁,白日饮酒,闲来了兴致就唱些从旁边欢场里学来的曲儿,常被些“正经女子”骂恬不知耻。他才不在乎,下巴一昂,权当嫉妒他的美貌和嗓子。
可魏朗烨万一知道了,就会撸起袖子不管不顾地去替他出气。
每月魏朗烨都会送来纯正的上等黑糖和泡脚用的艾草,担心他“来了月事肚子痛”;皇上赏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也要拿来让他看一看;逢年过节还会煞有其事地过来陪他……
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整条街上的人都传六皇子心系与他。更有甚者还说他怀了魏朗烨的孩子。
魏朗烨的喜欢,明目张胆又深情款款。
云沐伸手想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却被紧紧抓住了手腕。
魏朗烨的气息凑近了一点。若云沐真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会就该觉得被轻薄了。
“云姐姐……权当我求你好不好,给个准头。”
明明将自己逼迫到角落里的是他,捉住自己的也是他,却用着这样可怜巴巴的语气在乞求,活像小狗问主人要一根骨头。
魏朗烨缓缓凑近,那双眼里的真挚简直要把他烫到了。
“行商坐贾,要懂得把人心攥在股掌玩弄才好。”章亭昀曾经不止一次地讲过。
这句话后面往往跟着一句,云沐呢,只要相信我就好。
然后他就会笑得像只狐狸,狭长眼角弯弯,几乎看不到眼白。
想起那个人,云沐浑身一颤,身上刚浮起的一层薄热又缓缓凉了下去。
纵然魏朗烨千般万般对他好,前提也只有一个,是把他当做了女子。
天潢贵胄,与他云泥之别。即便不得宠,也不可能任由他娶个开戏楼的男人丢尽脸面。
“你不会想和我在一起的,”云沐神色慢慢变冷,理智回笼,用另一只手推开他,“我——不正常。”
逃脱了禁锢,他逃跑般转身就走,却听到身后人无奈的低笑。
“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姐姐何必这样骗我……”
一片真心被人弃如敝履,饶是魏朗烨再大大咧咧,也笑不出来了。他擦过云沐的肩膀,向莺歌燕舞的前庭缓缓走去。
后来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被一群艺伎环绕着,酒杯中一直是满的,滑进喉咙里,再刺辣辣地烧进心口。
最后迷迷糊糊走出闲云楼门时,云沐从后面拉住了他。
醉后的恍惚旖旎中,他听到那把清冷好听的嗓音说:“……你还没付账。”
“就是这样。”魏朗烨趴在桌上,双颊酡红,“云姐姐她,到底有没有心啊……”
胡翟托着腮,静静地瞅着他,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这么伤心。
没人回应,魏朗烨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忽然从臂弯里抬起头,大喊:“你说话啊你!你也是个小混球,骗了我两年,亏我对你那么好,还跟我装哑巴!”
他声音太大了,胡翟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捂他嘴:“烨哥!你小点声儿!”
魏朗烨悲愤欲绝:“翟儿,你说!哥不好看吗?”
胡翟有点嫌弃地甩了甩沾着酒味的手,犹豫一下:“不是呀……挺好的,这眼睛,呃,不多不少正好两个……还有嘴巴,嘴巴很能吃,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魏朗烨脑袋里晕晕乎乎,压根没细听胡翟说了什么,只是很沮丧地拿迷离眼神盯住桌上一只茶杯,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可云姐姐不喜欢……有什么用。”
临走的时候,魏朗烨淋着雨,酒兴大发,一会直叹“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一会沉吟“三千弱水我偏取一瓢饮”,身子摇摇摆摆地撞到飞叶头上,再被不耐烦地轻轻顶开。
晚上睡觉时胡翟把这事讲给世子听,江奕涵淡淡一哂:“看不出他还是个情种。”
胡翟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蛄蛹蛄蛹,像只蚕宝宝:“世子以后也会找一个漂亮姐姐为妻吗?”
月光祥静,窗外远远传来野猫闹春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胡翟都已经打起了小呼噜,江奕涵才淡淡回答:“当然。”
他看着房梁,面色平静。
该做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与人来往界限分明、绝不蹚浑水、绝不动真感情。
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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