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马坊里点了几豆烛火,明明暗暗地投在土墙上跳动。
宫人都被屏退了,四下静谧,能听见其他厩里马儿偶尔饮水或咀嚼干草的声音。胡翟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烨哥”,却看到魏朗烨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微微摇头。
两人面前,飞叶正躺在草上昏睡,两只伤腿打了厚重的木板,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
马坊的人说飞叶算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可以后再也跑不快了。
“你走了之后,我会好好照顾飞叶的。”
魏朗烨弧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他似乎想笑一笑,但很快就放弃了。
又过了好大一会,胡翟又犹豫地开口:“其实云姐姐今日早就来了,只不过那时被人拽走……”
“没所谓,”魏朗烨面色疲倦地打断他,“我不在乎了。”
相信父皇不会枉顾他二十年来唯一的愿望,相信自己不会被远放边疆,相信云沐一定会陪他站在一起……幻梦一个接一个破碎时,他才明白天真的下场。
万念俱灰,他挤不出多余的积极情绪再去碰冷壁。
两人沉默地一直坐到打更,期间拿瓢给飞叶喂了两回水。
直到夜很深了,江奕涵遣阿冉来叫,胡翟不得不离开。
他走之前,向魏朗烨讨回了早上刚送出去的那块玉佩。
等回东风府吃过饭,胡翟便四处找钻刀准备重新对那块玉佩下手。
窗外刚打过二更,江奕涵忍了又忍,终于强行把他往床边一拽:“睡觉!”
指头上长茧就罢了,他可不想还得整日对着双乌青的眼。
第二日,碧柳殿内一片难得的喧闹。
各式器皿用具、软褥床被、干粮油桶被下人移来挪去,尽着最好的往马车上搬。
远戍行军,哪用得着这么些好品相的东西。魏朗烨一开始还无奈地阻拦,后来干脆只默默地坐在一旁看柳氏忙里忙外。
至少五年内,这是一个娘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了。
庭院的角落,陈常在正挺着肚子坐在藤椅上,晒着暖和的太阳冲他笑。
魏朗烨一顿,走到她身旁坐下来。
陈常在的手轻搭在肚子上,“六皇子去了胡地,一定好好照顾身体,别叫你母亲担心了。”
“我明白。”
女子心中叹了口气,宽慰他:“别记恨你父皇,身在高位,他许多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魏朗烨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接话。
一夜之间,他似乎沉稳了许多。
陈常在知道他听不进去,转而道:“等我生产完,会常来这儿帮衬着,你不用太挂念。”
正有个小仆扛着沉甸甸的箱箧从她身后走过,魏朗烨不着痕迹地帮着托了一把,转头微微笑道:“那先多谢您。”
陈常在恍然一惊。
这孩子的眼睛和她见过的其他任何皇子都不同,清澈又干净,春阳落进去,一望见底。
人人都说六皇子贪玩调皮不着调,可却很少有人注意过他有一双这般纯粹的眼睛。
等里里外外把东西搬完了,柳氏单独把大丫鬟翡玉招来,拿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不动声色道:“一会你下去,把仆人们全打发了。”
翡玉大吃一惊,“娘娘,为何……”
“你是从小跟着我的,我最放心。再过几个月常在要生产了,人杂,这种时候最容易出乱子。”
翡玉捏着那个钱袋,面上显出几分不安。过了一阵,她终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这几年皇帝政务繁忙,致使后宫添丁极少,除了刑部尚书之女熹妃诞下七皇子,再就是刚入宫一年多的陈常在。
她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子,若不护着,怕是又要被刘安钟猥亵。
柳氏孤零零立在一缕斜阳中,浮沉上下飞舞,她手里扭紧了丝帕,又缓缓放松,挺直脊背向外走去。
下午时分,胡翟也来报到了。
他把雕好的玉佩送来,上面新添了两枝“枯木逢春”的图,寓意显而易见。
他昨晚把这事惦记在心里,趁世子睡着了偷偷爬起来雕的,到清晨时困得晕头涨脑,补了好大一觉。
因为这,江奕涵中午头足足冲他甩了半个时辰的冷脸。
“明天就要走了,你当真不去瞧一瞧云姐姐吗?”
魏朗烨边低头戴玉佩边说,“瞧不瞧的有什么分别,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不更难受了吗。”
“烨哥,那个,”胡翟绞尽脑汁地宽慰道,“胡地附近也有很多好看的人的。”
比如金笑姐姐那种异族大美女。
“你出过钟州吗?”魏朗烨哈哈一笑,“再说,我哪有那么肤浅。”
“烨哥……我得和你坦白一件事。”
胡翟咬了咬嘴唇,“其实我有姓的,我姓胡。”
魏朗烨平静地抬头和他对视了三秒,然后平静地骂了一句娘,最后平静地说,“这他妈——世上还有什么可信的玩意儿没?”
六皇子花了足足一柱香时间才接受了自“喜欢的姑娘是个男人”后第二个震惊的消息。
“你让我缓缓。”魏朗烨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奕涵兄真是胆大……可我就不明白了,他图个啥呢?把你养活这么大,难道指望养儿防老?”
“我……”
胡翟发现自己竟然也回答不上来。
的确,世子好像完全没有必要救下他,又对他这么好。既不让他做仆人做的事,也没让他吃过苦,还专门教他习字……
“不会吧——”魏朗烨大叫一声,“奕涵兄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胡翟完全蒙了。
世子……喜欢他?从见他的第一面开始?那个脏兮兮的样子?
直到晚上回到东风府用膳,胡翟都还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呆呆地咬着筷子冲粥碗发愣。
“一见完魏朗烨就魂不守舍,”江奕涵皱眉敲了敲桌子,“赶紧吃饭。”
果然是喜欢我?见我不吃饭就会心疼?
“把这些胡萝卜全吃掉,昨晚雕玉佩差点没看瞎你那眼。”
是喜欢吧?这种体贴的关心。
“明天穿的衣服我给你放这儿。”
——糟糕,世子完全是喜欢他到不行吧?
越信越笃定,没错啊,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世子根本没必要救他!
入夜,在江奕涵剪熄蜡烛回到床上时,一双柔软的手臂忽然从他背后交缠过来,牢牢地抱住了他。
“撒什么娇,”江奕涵只当胡翟耍小孩性子,伸手扯了扯,“快睡,明日还得早起。”
“世子……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五雷轰顶,江奕涵几乎僵住:“你又胡扯什么?”
胡翟凑得很近,只着亵衣的温热身躯紧贴住他的背,双颊泛红地同他悄悄咬耳朵:“我也喜欢世子,所以我们……可以做那档子事吧?”
江奕涵发誓是因为自己已经被雷得外酥里嫩,所以连口齿都有些不利索起来,“魏朗烨那个脑子被虫蛀的又跟你说什么了?”
顿了顿,又用力把他扯开,“你——给我好好的,正常点。”
“世子难道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当时会救下我?”胡翟撒了手,很困惑地盯着他,“难道因为这两年我长丑了?”
——原来是这事。
江奕涵长长地出了口气,盘腿面对着他,“你一直没问,我也忘了要跟你提。我救你,是因为胡晏对我有救命之恩。”
“阿兄?你认识我阿兄?”胡翟瞪大了眼睛。
江奕涵简单地把当年之事讲给他听,“……你还没断奶时我就抱过你,所以当时一瞧见你眼角的小红痣,我便立刻认出来了。”
胡翟经过大起大落,一时竟然张口结舌,有气无力,“……所以,你不喜欢我?”
错误的输入,正确的结论,江奕涵清了清嗓子,点点头,“聪明,赶紧睡觉吧。”
胡翟把这事举得高,放下得也快,卷着被子郁闷了一小会,又觉得自己和世子能重遇也很幸运,于是很快美滋滋地睡着了。
等听到胡翟打起了小呼噜,江奕涵才一把掀开被子,让身体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滚热躁动平息下来。
方才胡翟紧贴着他时,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冲到了一处去。
究竟怎么回事?难道他真的喜欢胡翟?
怎么可能呢?
他就是个小孩子啊。
夜晚比冬日时短了许多。晨光逐渐击溃黑暗,将新的一天播撒在汉盛大地上。
江奕涵彻夜未眠。不知过了多久,他沉默地盯着胡翟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然后像蝴蝶振翅般忽闪开,与他对视。
“世子……早啊。”
胡翟把胳膊伸出被窝,浑身颤抖地伸了一个非常舒服的懒腰,亵衣滑到胸脯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江奕涵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该去送魏朗烨了。”
“再睡一忽忽,”胡翟黏歪歪地粘过来,手脚并用贴住他,“一忽忽……”
昨晚的一切好似只是黄粱一梦,翻过去就作罢。
江奕涵平躺着,闻到他发顶馨香的桂花味,看着房梁上跳动的日光,听到白腹琉璃在窗外啾啾啼鸣。
在这样一个舒惬的春日清晨,江奕涵忽然意识到,他是真栽在自己养的小崽儿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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