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情不自禁地也摸摸自己的肩头,那一箭的伤,仿佛还在隐隐做疼。这样精湛的射艺,他也自认达不到。
这时,人群中已经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英雄重英雄,女真的男女老幼,见她如此,无数鲜花抛洒过来,就连一向桀骜不驯的谷神也大力鼓掌。一众宋俘更是喜极而泣,用力鼓掌。
花溶勒马缓行,这时,行的已经是宋国的礼仪,她伸出手,抱拳而礼,嘴角含笑,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流泻出一种明亮的色彩,长长的睫毛垂在白皙的面上,跑这样一圈,骑士们都是满头大汗,她却冰肌玉骨,并不喘息,只是脸上罩了一层粉红色艳丽,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一朵花在无声地盛放。
宋徽宗旁边的宠妃乔贵妃长叹一声,低声道:“老身年轻时向来自负貌美,年迈时唯知茂德公主和耶律观音为最美,不曾想,这姓花的女子,容貌更胜二人……”
其实,并非花溶真比茂德公主美丽,只是她那样矫捷地站在人群里,英武,勇气,带着那样的笑意,一众压抑屈辱的宋国俘虏,仿佛见到一缕阳光照耀在青苔上,仿佛自己的女儿,做了一回扬眉吐气。
在众人的欢呼声里,花溶下马,只见宗望和金兀术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在他们身后,是满面怒容又十分惊奇的宗翰。
宗望举了一杯酒,笑道:“花溶姑娘好身手,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花溶接过一饮而尽:“二太子过奖。我这样的人,在大宋比比皆是。”
原来,他见花溶出场,才认出她来,又见金兀术煞费心思要她出场表演,立刻明白金兀术的意图。他熟知金兀术和宗翰因为花溶而起的恩怨,金兀术此举,显然正是要她如此高调,以免遭到宗翰的威逼。
因此,他干脆好人做到底,再送金兀术一个人情,亲自前来敬酒,也算是英雄重英雄,更是给宗翰一个警告,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再为难一个女子。
宗翰自然明白他的意图,他曾被岳鹏举杀退,他此时还不知道花溶已是岳鹏举的妻子,只知是他“姐姐”,恼怒之下,本来转念当场就要抓住这个女人,可是,被宗望这样一说,再也不好发作,只郁闷地站在一旁。
一边的谷神本来赢了一筹,正在得意,可是,被金兀术这一手搅合,胜利的喜悦被冲刷得一点不剩,甚至十分汗颜,自己竟然还不如宋国一女子。
金兀术可管不了他们的眼色,眼角的余光里,见宗翰一脸悻色却又发作不得,他更是又得意又高兴,也端一杯酒过去:“花溶,我也敬你一杯……”
花溶也一饮而尽,才下马:“多谢你的金塞斯。”
金兀术但见她笑靥如花,带着一种纯洁和甜蜜的清新,唯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强烈的戒备和勇气——
仿佛第一次见到她,心里不知怎地,在这个时候,不恰当的砰砰直跳,立刻道:“金塞斯是你的,早就送给你的,它只认得你了……”
花溶尚未回答,却见一干宋俘已经走了过来,宋徽宗很是激动:“这位姑娘……”
“我叫花溶,是大宋宣抚使岳鹏举之妻。”
花溶淡淡地看着他,行了一礼,这个昏聩老迈的君王,现在的阶下囚,早已不记得当初他企图以“六甲法”救国时见到的那个“小道士”了,此时,他老迈昏庸的眼神,看着她,只如看着一个女儿一般的后辈,欣喜,激动……
一众宋俘在来金国之前,已经听过岳鹏举的大名,无不惊喜交加,原来,这个女子竟然是大宋名将岳鹏举的妻子。
他们虽然被羁押异国,不闻世事,但金兀术等海上败逃后,各大金军身边的主要姬妾,如茂德公主等还是略知一二的,偶尔轮到探望父母,便也会讲给他们听。因此,绝境中一见花溶如此,莫不觉得心里升起很大的南归的希望。
乔贵妃上前一步,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意我大宋还有如此好女儿,岳将军的威名,老身也有耳闻……”
花溶无暇跟这些宋俘“泪眼相对”,但乔贵妃一生并无恶名,而且人品厚道,此时,一老妪苍苍,花溶心里很是悲哀,根本不敢透露出真实的内情——其实,大宋现在的天子,他们的儿子,除了生母韦氏,根本不介意他们是否能够回归大宋!
她只是很尊敬地向乔贵妃行一礼,淡淡道:“花溶此次奉命北上,自当竭尽全力。”
众人情知这里不是叙话处,乔贵妃立刻也后退一步。
这时,花溶转身正欲回到大宋使节团里,却见金兀术阴沉沉地站在自己身边。
我叫花溶,是大宋宣抚使岳鹏举之妻。
——他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个女人,这个该死的女人,竟然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说自己是其他男人的妻子。
尤其是她那样的语气,温柔里充满自豪。
难道,做岳鹏举的妻子,是那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紧紧握着拳头,忽然很羞愧,替自己羞愧。
自己不过是岳鹏举手下败将,自己就连在这射柳节上,照样输给他!
阴魂不散的岳鹏举。
远远的,还有三个女子都在盯着金兀术和花溶。
这次盛会,王君华和秦桧夫妻也在人群里打杂,还有天薇公主,也混在一众女使之中。二人都曾在刘家寺的金营里见过花溶,尤其是天薇公主,她稚弱,见花溶如此,心里又喜又悲,真恨不得马上见到她,问她许多事情;而王君华,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她跟一众宋俘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是心甘情愿委身金兀术的。而且,在一众姬妾中,自认最得金兀术欢心。也因此,她甚至隐隐地,连耶律观音都不曾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忽然在这里见到花溶!见到那个连金营都可以逃走的女子。
尤其是金兀术牵出金塞斯时那样的神情,他自己没有发现,她却那么清晰地看出,他脸上那种讨好——对,就是讨好的神情。
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讨好,殷勤的,隐藏着狂热的讨好。
尊贵无上的四太子居然讨好宋国的女子!
王君华忿忿的,作为俘虏,她的地位不高,可是能够随意在四太子府出入,主持家务,隐隐有几分女主人的气势。就连二太子宠爱茂德公主也不过如此。毕竟大家都是“妾”的身份,可是,这个宋女,凭什么该受到四太子这样的恩宠?
花溶,那么明媚的,英武的站在阳光下,在众人的欢呼声里,如一只矫捷的小豹子,又如艳丽的花仙子,白的脸庞,黑的眼睛,那么鲜艳的色泽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瑕疵,凡需合在一起构成理想之美的一切优点,她应有尽有!
因为这样,四太子有意无意地,牵着金塞斯,牵着他的名马,在金国成千上万的女子面前,不自知地,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这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祸水?
怎会有比耶律观音还可恨的女人?
以前,她曾觉得耶律观音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恨的女子了!
愤怒,悲伤,妒忌填满心底——她手里握着一把餐刀,秦桧在一边见她眼神那么奇怪,惊讶地小声道:“夫人……”
秦桧惧怕她,总是在无人处小心翼翼。
王君华本就一肚子怨愤,侧眼见秦桧,只见他已经被这一两年的北国生活折磨得焦头烂额,未老先衰,一缕山羊胡子,满身牛粪味道,无比猥琐,满腔怨恨立刻找到了一个发泄处,她狠狠地,一脱手,刀子落在秦桧脚背上,秦桧被砸得啊哟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而另一个心思复杂的女人自然是耶律观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溶,但见金兀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她大是奇怪,往昔高傲的四太子呢?
对自己那么无礼的四太子呢?
这一次射柳节,可是自己的定亲日子啊?
她远远地,冷冷地看着金兀术,少女的幻想,一点一点冷下去,只觉得这大金,这些人,看着,每一个都那么不顺眼。
花溶自然不知道周围还有那么多暗流在波涛汹涌,其实,这天,她心情很是恶劣,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在射柳节上显身手而得意,相反,更觉悲哀。
从这一天的情况来看,显然,金人还是那么傲慢无礼,对和谈,根本就没有几分真心。就如金兀术,动辄就是“割让两河土地”,如果两河土地一去,宋国已经三去二,还成什么国家?
她怏怏地回到座位上,甚至不曾留意到金兀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扎合,一直张大嘴巴合不拢,此刻见她走近了,不禁双目放光,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又不知说什么,只不停地搓着手:“小哥儿,你真好身手……你真好看……”
他此时已经知道这个“汉儿”是女子,但不知该称呼她什么,还是叫“小哥儿”,兴奋得几不成语:“小哥儿……今晚……今晚我请你喝酒……”
花溶微笑着摇摇头:“今晚我还有点事情。”
“是么?”
扎合满脸失望之色。
金兀术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又看花溶,觉得无比奇怪,这个女人,为什么能对这些下等的女真兵和颜悦色,偏偏就从来不曾跟自己这样谈谈说说?
他愤怒地站在她身后,正要开口,武乞迈走过来低声道:“四太子……”
“四太子……”
连叫几声,金兀术才回过神:“什么事?”
“耶律大人请你去议亲。”
花溶忽然回头,这时,才嫣然一笑,仿佛对扎合一般和颜悦色,一伸手,旁边的张弦递过来一支匣子,她接过,递给金兀术:“四太子,这是给你定亲的贺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她如此高姿态地祝贺自己!
金兀术冷笑一声,一反手,匣子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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