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也和老郎中一样,心里十分惋惜,女子伤成这样,不死也是废人了。
可是,他们却不当着花溶的面,而是对岳鹏举低声说:“岳大人,夫人的伤情……”
花溶自然知道他们的委婉之意,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知道。其实,她早就十分清楚了,就连最初的痛苦和疯狂也已经过去了。她不经意地看着岳鹏举,却见岳鹏举淡淡说:“二位有话但说无妨。我夫妻同心,无需隐瞒她……”
他知道妻子的性子,这个时候隐瞒,更会令她难受。
军医不便再坚持,直言不讳,说的完全跟那老郎中如出一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俩军医正要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见他轻描淡写,毫不动容:“哦?那也没关系。岳鹏举父母早丧,孑然一身,宗族亲戚因为战乱,也早已散去大半,还说什么续香火?即便子女成群,这战争又死去了多少人?”
花溶心里一震,她耿耿于怀地,就是怕让鹏举香火不续,此时,忽然明白岳鹏举之意,本朝帝王宋徽宗,几十个子女,香火可谓鼎盛。但结果如何?全部落入金人之手,为奴为婢,自己也过着阶下囚的日子。
就算有香火又如何?
她听出岳鹏举心里的愤恨之意,若不是皇帝官家一再威逼,明知不可而让自己妻子强行出使金国,怎会有今天?
二位军医自然不知道他这么复杂的心境,岳鹏举心中哀恸,却神色不变,只谢过二人,请二人出去,搂着妻子,柔声说:“我们换一个地方生活,如何?”
“啊?”
花溶有些意外。
“我已经上了辞呈,辞去宣抚使之职,只愿归隐乡下,随便找个地方,我夫妻二人安静度日……”
扰攘多时,此次生死离别,岳鹏举心里生起很强烈的归隐之感。他本来是大好年华,正处于人生最锐意进取的时候,所向披靡,可是,此时萌生退意,就连花溶也不得不意外。
“鹏举?”
“我已经考虑多时,天下大乱,也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乾坤。我从少年时代立下志愿,驱逐契丹人,后来再到驱逐金人,可是,到了今天,不但什么敌人都不曾驱逐,反倒山河沦陷大半,自己的妻子也保不住……”
“鹏举!”
他轻轻抱着她,耐心说:“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绝非一时冲动。我生平自认不曾负任何人,可是,却觉得负你良多,最该照顾好的人,反倒从未付出过任何的全心全意。而我自己,也从不曾过过几天清净的日子。不止是因为你,我也累了,不想再天天厮杀了……”
花溶凝视着他诚挚的面孔,好一会儿,微笑起来:“好的,鹏举,既然如此,我就听你的。”
她一直是这样,一直都是听从自己的,从来不曾有什么违逆。岳鹏举心里一酸,“你想去哪里?无论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呵呵,我想想,这个,一定得好好想想。”
“嗯,不急,慢慢想。”
正说话间,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岳鹏举大声说:“进来。”
张弦进来,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一包看似很轻,但另一包却沉甸甸的,饶是张弦力大,也一进门就赶紧将那大包裹放在地上,显然是力气不支之故。
“这是什么东西?”
张弦将两个包裹打开。那个轻的大包裹里,全是灵芝、野参之类。而另一个大包裹,刚一打开,岳鹏举不禁眯了眯眼睛——光华璀璨,却是一大包的珠宝、黄金、银子等。
“我们清理马车上的东西,发现了这两大包事物。”
花溶慢慢说:“那是秦大王留下的。是他在辽国金国抢劫来的……”
果然,珠宝里面还夹杂着一张摺好的纸,张弦急忙拿了上前,递给岳鹏举。
岳鹏举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
丫头,保命要紧。
原来,秦大王深知岳鹏举清寒,花溶跟着他,家无余财,而岳鹏举也不可能如自己这般,抢劫掠夺,便将抢来的珠宝藏好,原是给花溶买人参灵芝的。他粗粗识字,也写不出来什么,只能粗浅地说一句“保命要紧”。
花溶看着那堆金银,半晌无语,好一会儿,才转向张弦:“张弦,把这金银收起来……”
一只手,忽然轻轻搁在她的唇上,很温柔地阻止了她下面的话,岳鹏举开口:“张弦,烦请替我做一件事情,求购远近能找到的最好的灵芝和最好的民间郎中……”
张弦大喜:“是!”
然后,立刻就退了出去。
花溶讶然地看着岳鹏举,岳鹏举却笑起来,悠然说:“多谢秦大王,辽人金人抢劫的大宋财物,现在再抢回来也未尝不可。姐姐,你且放心,这金银用完,我待亲自潜入金国边境去抢……”
“啊?”花溶一下明白过来,鹏举这是真正的去意已定,再也不愿为官从军了。
从此,天涯海角自由身。
岳鹏举呵呵大笑:“我相信,我若出手,一定不会比秦大王差。你放心,哪怕灵芝吃上十年,我也会治好你。”
花溶埋在他怀里,完全做不得声来。心里隐隐疼痛,又隐隐开心,真是万般滋味,只想,哪怕死了,也值了。
死了也值了!
只是,孤苦了鹏举一人在世上受凄凉。
不行,自己绝不能死,无论如何,哪怕不能生育也不能死。
过了许久,她才将头从他胸口抬起头,笑容满面:“鹏举,我真想好好活下去!”
岳鹏举闻言,真是大喜过望,最初见到的她,那么憔悴,那么绝望。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人的求生意志,许多时候比灵芝仙草更加有效。
她的话多起来,喋喋不休的:“鹏举,你到燕京找我么?为什么受伤啦?”
他兴致勃勃地回答:“是啊,偷偷来的,可是,没有找到,却遇到秦大王了,在金兀术的府邸门口遇到,一起被金军围攻……”他自然不说是秦大王打伤了自己,花溶以为他是被金军打伤,叹一声:“宗望死了,可怜茂德公主又沦落到谷神手里遭受折磨。金兀术也被宗翰夺去兵权……”
“你有所不知。金国发生了巨大内变,宗翰的派系基本被铲除了,谷神也被杀了。现在,权利基本集中到了金兀术手里……”
“啊?”
岳鹏举这才把自己探知的消息都告诉她,花溶听得大是惊奇,她一直在重伤中,并不知道金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金兀术如今已经出将入相,快要成为金国数一数二的大政客了。因为感念金兀术的保全之恩,甚至一度担忧他的处境,如今听得他韬光养晦后,一举铲除政敌,即将登顶权欲巅峰,方知自己其实对金兀术了解是何其之少。
原来,金兀术和赵德基才是一类人。
秦大王呢?
岳鹏举呢?
她这时才明白,前一类人,自己根本就看不透,也许以后也看不透。唯有秦大王,无法表达,却能真切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而鹏举!鹏举才是自己能彻底明白之人。
她凝视着岳鹏举,柔声说:“鹏举,你好狡猾。”
“是啊。我也是看准了金国内乱,目前暂时无力进犯大宋。所以,自己能逍遥,那就先逍遥吧。而且,王贵、于鹏、张弦等,都能独挡一面了。世界上,无论多么英明多么重要的人,有朝一日都会死去。可是,日子照样要过下去,并不是死了谁、少了谁,天就要塌下来,总有人会顶着……”
她抓住他的衣襟,呵呵地笑,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这样的男子,自己跟着他,天涯海角,也算所托对人。
门口,侍卫送来煎好的参汤。岳鹏举接过,一勺一勺地喂她。
她喝一口,目不转睛地看他:“鹏举,你也有伤啊……”
“呵,我的是外伤,不碍事。而且,我一看到,伤就好了一大半……”
这人,什么时候开始,甜言蜜语说得这么顺畅?
他一本正经地:“十七姐……”
花溶一愣,好久没反应过来,笑着轻轻擂他:“岳五哥,好不习惯……”
两人笑成一团。
在门外的侍卫和张弦等,听二人笑得如此开心,都忍不住意外。哪有人伤成这样,还能如此真心愉悦大笑?
他们越是开心,张弦等心里倒越是有点凄凉。
“鹏举,我想到要去的地方啦。”
“想去哪里?”
“去襄阳。呵呵,那里有好多家属,也有很多孩子,我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
“好。那我们休整几天,就去襄阳。”
花溶又摸摸他的背部,看样子,这伤没有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如此,根本不宜长途奔波,还是先养好了再说。好在鄂龙镇虽然贫瘠,但和南方相比,自然另有它的特色,不至于太过乏味。
“鹏举,上药没有?我替你上药好不好?”
“呵呵,今天出去,现在还真没换药呢。”
侍卫拿了伤药进来,岳鹏举说:“你且退下,今日不需你服侍。”
侍卫退下,岳鹏举脱掉衣服,裸着上身仰躺在床上,呵呵一笑:“今日是有劳夫人了。”
花溶嗔他一眼,只见他背上伤痕很是触目惊心,好在这些日子张弦等照顾得当,稳住扩散趋势。
她轻柔地解下他的缠带,拿了膏药,慢慢地替他涂抹。
“累了么?累了就歇一会儿再抹。”
“不累,呵呵,做这点事情,不会累的。”
岳鹏举生平枪林弹雨,如今,第一回得妻子如此温柔服侍,真是甜蜜入心,躺在床上不停傻笑。
涂抹完毕,花溶放下药,忽然说:“鹏举,我给官家写的折子,还没写完呢……”
要写的折子是出使金国的情况,出逃当天,她写了一部分,后来中断,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岳鹏举笑说:“我帮你写。”
“嗯。呵呵,你帮我写。”
两人谈谈说说,看看夜已深去。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十指紧扣,彼此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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