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在半梦半醒里,眼前是鄂龙镇的红叶,是东林寺禅房外的幽深花木。月光下,鹏举举着一大束野花:“十七姐,给你……”她笑嘻嘻地接过花,扑在他怀里,二人的嘴唇几乎立刻就粘在一起,久别胜新婚。那是最亲密爱人的亲吻,是丈夫搂着自己,一如无数个缠绵的夜晚。她充满喜悦,抱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他。
秦大王被这样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只觉得那柔软的唇,芬芳如蜜,满含激情,仿佛她瘦削的身子里蕴含了无穷无尽的热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记忆中**的滋味更加**,如一枝花,开到最恰当的时候,奔放而热情,缠绵而妩媚,比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更美;比这世界上最媚的女人更媚。
他第一次领略她如此的热情,再也不是昔日青涩的,满是惧怕和畏缩的小丫头,多好!
“丫头,丫头……”
他的呼唤被她彻底封住,唇舌纠缠,吻得他喘不过气来,将他浑身的**推到顶点,他再也忍不住,轻轻褪下她的衣衫。她毫无羞涩,也不躲闪,整个柔软的身子完全契合在他的怀里,温存而主动,柔软的手从他的脖子往下滑落,从胸膛到腹部,声声**,呼吸急促,像快要溺水的人,拥抱着最后的浮木。温存,那是一种巨大恐惧之后的虚无,需要慰藉,需要一个温暖的依靠。这样的爱,只有最爱的人,才能给予自己。
他一伸手,将她抱坐怀里,忽然听得她呻吟一声,原是拉动了她肩上的伤口,将她整个人几乎拉扯得清醒过来。这疼痛如此剧烈,她惨呼一声,眼里落下泪来,那个梦里的印象散去,只剩下疼痛,无休止的疼痛,仿佛有人一刀一刀砍在心口。
秦大王急忙停下,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丫头,弄疼了?哪里弄疼了?”
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攀着他的肩膀,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那么困倦,只低低哭泣,脸埋在他的胸口,不一会儿,再一次沉沉睡去。秦大王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丫头,等你再好一点,再好一点。”然后,细细查看她肩上的伤口,以及腰上的伤痕,这些地方,已经逐渐要开始长出新的肉了。他慢慢查看,轻轻抚摸,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这些日子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精心照料她,所作所为,完全是以丈夫的姿态。这女人,本来就是自己的妻子,可不是么。
朝阳升起,窗户推开,外面一大丛的花海,密密匝匝的葡萄架,一夜风雨,葡萄经过了雨水的冲洗,落得满地,剩在架上的,果实上细细的毛灰也去掉,完全露出晶莹的果子。小虎头的欢笑声传来,吱吱咯咯,手里捧着一大串一大串的葡萄,摘一个放进嘴里,不停地跳跃,欢笑:“这个给妈妈吃……这个给阿爹吃……”
秦大王从窗边转身,见花溶已经慢慢睁开眼睛,眼珠子乌黑,十分清晰。
他走过去:“丫头,想起床么?”
花溶点点头,坐起来。
秦大王拿出早已备好的绿色衫子递过去,细心替她穿上,柔声说:“丫头,今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玩儿。”
花溶点点头,慢慢站起身,第一次,能够站得笔直。只是,稍微站一会儿,腿便又跛了——受伤的左腿令她失去平衡。
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洒满她的脸庞,仿佛一只翠绿的画眉,忽然被猎人打折了一扇翅膀。秦大王心里刺疼,声音更是温柔,仿佛这一生的温柔,全部集中到了这段时光:“丫头,你这样真好看。”
她脸上露出笑容,这话那么熟悉,鹏举也总是喜欢说:“十七姐,你真好看……”
她凝视着对面这张沧桑的面孔,眼中那种自己熟悉的温柔的情意,跟他整个人完全不协调。可是,这柔情却是清楚的,她都知道,都能看到,体会到。就算在伤重昏迷的上百个日夜,都能深刻感受。
朝阳洒在沙滩上,小虎头举着一串葡萄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跑,后面,秦大王半搀扶着花溶,慢慢地往海岛中那片隐蔽的草地而去。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十多年前,花溶发现了逃生的出口。
彼时百花盛开,此时水草丰茂。
“阿爹,快点嘛……”
“妈妈,快,快点……”
远远地,杨三叔的目光牢牢盯住那三人。小虎头咯咯的笑声,秦大王哈哈的大笑。这些日子以来,随着花溶的逐渐清醒,伤愈,秦大王完全沉浸在了一种家庭生活的欢乐里,娇妻幼子,其乐无穷。
这种家庭生活,究竟能带给秦大王什么?准确地说是阻碍他什么?
杨三叔皱着眉头,很是焦虑。
阳光到此,变得又柔和又美丽。
一望无垠的青草,绿成一整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上面点缀了密密匝匝的各色野花。一些野生的不知名的动物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长了很长麟角的野海羊,撒开四蹄,飞速奔跑,又停下,麟角闪烁出一种微蓝的光芒。阳光从一株略高的花丛里照下来,映着花的紫色,如一个大型的万花筒,里面尘土飞舞,幻化成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
小虎头从未来过这里,被这新奇的景象惊得咯咯直笑,拍着小手就去追那美丽的海羊。海羊罕有见人,并不惧怕,发出咩咩的声音,伸出长长的舌头,呵出热气舔在小虎头的脸上。小虎头乐得哈哈大笑,长长地伸出手,踮起脚尖,仍然够不着麟角,一人一羊仿佛在拥抱,弄得他满脸都是海羊的红舌头留下的唾液……
花溶躺在草地上,天空蔚蓝得不像是真的,到这里,仿佛又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都变了,就连“落霞岛”也有了剧变,只有这里不变,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跟记忆里的一摸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她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出海口的柳树下,一叶简舟,似在眼前晃荡,那是自己和鹏举,花了好多时间悄悄在这里做成的。这是一个秘密,是秦大王至今都不知道的秘密。当初,他只知道二人逃走,却一直不知道,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她躺在草地上,温暖如最舒适的绿毯,软绵绵的安慰和滋润。头顶天空碧蓝,心灵彻底放松,她闭上眼睛,懒洋洋的,似又要睡着。迷蒙里,少年的身影奔跑跳跃,举着鲜红的贝壳和海螺,那么辛勤地摆弄独木船只。那时,自己才17岁,鹏举还不到14岁,二人都勤劳,以不可思议的坚韧,生生快速造好一只小舟,希望逃离,奔向自由的理想世界。她欣喜地奔过去,近了,再近了,他举着鲜红的海螺:“姐姐……姐姐……”她一伸手,惊醒过来,只喊,“鹏举,鹏举……”
身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是他的柔声:“丫头,怎么啦?”
她缓缓闭上眼睛,无限疲倦。从少时起就奔向的自由,终于不曾获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枷锁和囚牢,禁锢心灵,禁锢**。理想,不过是一个笑话,一次欺骗。自己和鹏举,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直到用生命和鲜血,来验证已经走过的荒谬。
赵德基、秦桧、王君华、金兀术……一张张面孔浮现眼前,这时才想起恨,刻骨的仇恨。却失去了当初的冲动,只默默地藏在心怀。仇恨,也是一种生存的学问。
“鹏举他?鹏举的遗体……”
好一会儿,秦大王才听得她轻轻的问,说出“遗体”二字,用尽了力气,根本不敢想象,却不得不面对。
“他被大理寺狱的狱卒们掩埋了。”
花溶看着头顶的天空,半晌没有说话,郁结在心的愤怒和悲哀,死灰复燃,在胸口反复回荡,几乎要冲破喉头跃出来。自己连亲手掩埋丈夫的遗体也不得,连他埋在哪里也不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张弦也死在了狱中。其余于鹏、孙革等几人被流放了。张弦的妻儿也被流放了。我得到的消息是,沿途有乡民照看接济她们……”
张弦也死了!金兀术这个背信弃义的狗贼。她悄悄地握紧拳头,又松开,身边的一簇野花被揉碎,散落一地的花瓣。
忽然想起鲁达,鲁达去了哪里?
“鲁大哥呢?”
“这个和尚高深莫测,我事前曾和他约好碰头地点。但他在南门遭到围攻,就和我们失散了。岳鹏举死后,我们怎么也打探不到他的下落,也不知是死是生。”
花溶没有再问下去,全是可怕的惨痛,自己的亲人、朋友,全被一网打尽。只剩下一个儿子,一个自己,困在这海岛上,无依无着,束手无策,人生到此,方知真正的穷途末路。
只得一个秦大王。
她再次躺下,这绿丝绒一般的草地令人如登天堂,浑身轻松。是生命最绝境时候的彻底放松,安全、安心。耳边是儿子咯咯的笑声,他奔跑欢笑,随手摘来一大把一大把的野花,沿着妈妈的周围铺开,要将妈妈整个堆起来。他玩得兴起,乐此不疲,不一会儿,花溶的四周就全被鲜花围满,如陷身一个花海的围墙。
秦大王笑嘻嘻地看着他,并不阻止他。秦大王自己也随手摘一大把的野花,各种芬芳缠绕在花溶的面上,花溶的清凉拂在脸上,她闭着眼睛,一身的疲倦、疼痛、辛苦,仿佛到此终结。不再腥风血雨,也不再颠沛流离。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厮杀,还有遮风挡雨的人,自己这一生,何其有幸?浓浓的感激埋在心底,待要说什么,却表达不出来,只低低地握住他的手叫一声“秦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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