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主仆两人踏着一地萧瑟的秋风,来到红袖招时,正是夜幕降临花灯初上之时。红袖招里人影憧憧,灯火酒绿,一幅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奢靡情景。
箫博安选了一条安全的密道,径直来到了三楼。安静得几乎连呼吸都可以闻的三楼,与喧嚣噪杂的一楼,二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难想象,这样截然不同的世界,竟然处在同一幢楼里。
推开了一扇门,箫博安缓步走了进去。沸腾喧嚣的心情,经过一路的疾行,似乎已经慢慢地平歇了下来,他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与坚硬。
在晕黄而温暖的烛火之下,一身艳装身材惹火的风三娘,正放缓语调,耐下性子,跟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说话。只不过,她说几句,便会扭转婀娜而饱满的身躯,朝一旁正在配药的长生,抛一个如丝的媚眼,勾得长生心绪不稳,气血翻涌,手一抖,差点把药瓶子给掀翻。
沉浸在调情之中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屋,直到文轩咳嗽了两声,两人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面色齐齐大变,望着主子冷冽如霜的面孔,心脏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尤其是风三娘,浑身狐媚一般的气息,似乎被一棒子给打没了,躬立着身子站着,连声都不敢吱一声。
珠珠扭转头,望着刚刚进屋的青年,目光立刻被他一头灰中带白的头发,给吸引住了。她目不转晴地盯着这怪异的头发,然后那黑亮如葡萄一般的眼睛,微微一个转动,便盯着箫博安那张俊朗非凡的脸。
箫博安走到小姑娘面前,慢慢地蹲下身子,与她对视。虽然他依然是一身冰冷,但是看着小姑娘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柔与柔软。
“你就是大姐姐未来的夫君,长得真好看,可是,叔叔,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显然,这个孩子被事先好好地交代过,虽然面露惧意,有些怯生生,但是一双晶亮的眼睛里,却在努力的勇敢之中,透着一种极度的疑惑。
姐姐?叔叔?箫博安的眉角抽了抽,面上露出一刹那的僵硬。他扭头望了望站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风三娘,眼神中射出无名的怒火。但再一转头,他的面目便又恢复了平静。他在一旁的案几上,盘膝坐下。
静静地凝视了小姑娘片刻,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一只金色的蝴蝶停歇在他的手心,似乎正要展翅飞去。
“蝴蝶,我的蝴蝶!”珠珠惊喜地叫道,同时她伸出了手腕。在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之上,一根黄金手链,盘绕了两圈,缠在她细细的手臂之上。那手链之上,原本有八只蝴蝶,此刻仅剩一只,孤单地趴附在链子之上,有一种形单影只的孤独。
“这个手链是大姐姐送我的礼物。后来,娘亲把上面的蝴蝶都取了下来,留下了这一只,说是给我作伴。”说到这儿,珠珠似是想到了被生生打死的父亲,下落不明的母亲,眼睛里顿时沁满了泪水,“爹爹,娘亲。”她哭喊道。
萧博安坐着没有动,像是一个无心的旁观者一般,冷冷地看着哭成一个泪人儿的小姑娘,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倒是风三娘听得心中苦涩,鼻子发酸,她硬着头皮,在主子寒凉若水的目光,摇曳着一身香风走到近前,轻声安慰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
长生最是赤诚柔善,他红着一双眼眶,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盒梨花酥,小心翼翼地凑到小女孩面前,像是献宝似地说道,“珠珠,珠珠,你吃这个,这个很好吃,很甜。”
被挤到一旁的萧博安,有些愕然地看着前一刻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在那两人的安慰之下,下一刻便哭中带笑地吃着那一盒梨花酥,他的目光变得像是月光一般冰冷,一般地幽深。
文轩站在他后面,像是影子一般,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三人,略有些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恍惚。
待到小女孩平静下来,能够用语言清晰地组织自己的思维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
“大姐姐是被一个白头发爷爷带到我们家的,她全身都是伤,都是血,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特别是她后背,有一个大洞,被水泡了之后,像是,像是,腐烂的肉一般,还流着脓,里面有白色的蛆虫,在爬啊爬。”珠珠脸上努力地回忆道。
“老爷爷把那些蛆虫都挑了出来,还拿出一把刀将那些肉都挖掉了。结果,那个洞变得更大了,像是一个碗那么大。”珠珠用手比划着。
“小舞,”长生再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呜呜呜地抽噎起来。想到那个笑得像花儿一般灿烂的女孩,像是一团破布棉絮一般,躺在床上,承受着这些苦这些痛,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突然,他感到腰上一痛,却是风三娘狠狠地掐着他腰间的肉,又使劲地拧了一圈。“闭嘴,”她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两个字。
这个傻子,难道没看见主子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仿佛要吃人一般?那椅子上的扶手,已经被他痉挛一般的手指,捏断了一角,碎屑的木渣,戳进了他的手指,鲜血慢慢渗出,而他却丝毫未觉。
“哥哥,你哭了!”珠珠仰头,看着像是兔子一般红着眼睛的长生,“我给大姐姐擦拭身子的时候,看着她浑身的伤,每回我也会哭,可是好奇怪,大姐姐明明疼得浑身哆嗦,晕过去,再醒过来。可是,她却不哭。”珠珠的声音,带着微微地颤音。
“有一回,我问大姐姐,明明那么痛,可是她为什么不哭?”珠珠小手撑着脸颊,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大姐姐说,因为哭了,没有人疼,索性就不哭了。还说什么,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她的人,已经死了,她如是哭了,那个人知晓了,会心痛的。”
“我不明白,人死了,怎么还会知晓呢?”珠珠继续说道,“我想问大姐姐,可是我忍住了没有问。因为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脸,可是,我感觉到她很悲伤。
“你为何看不到她的脸?”一个艰涩的,仿佛拉锯一般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个声音低缓,窒碍,仿佛每说一个字,就会有血沫飙出。
“因为姐姐的脸,也受伤了啊。上面都是割伤,划伤,撞伤,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洞。”珠珠在自己脸上比划着,“在这里,还有一道特别深的割伤,从这里一直到这里,都可以看见里面的骨头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一般的安静。唯有小珠珠的声音在这静寂的空间里继续响起。
“大姐姐全身都包扎起来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说她像是一具尸体,在床上挺尸。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喜欢跟姐姐呆在一起。只要她醒着的时候,我就去陪她。可是,她醒着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候她都在睡觉。”珠珠的神情有些落寞,可很快,她的眼神就亮了起来。
“神医老爷爷每隔七日就来一次,每次,他就会带来许多新采的药材。他不仅给姐姐换药,涂抹膏药,还给我爹爹看病,把爹爹的咳嗽都治好了。我想跟老爷爷说话,感谢他,可是他样子很可怕,就像,就像,是冬天屋檐来的冰钩子一般,浑身冒着冷气,我不敢接近他。”
低头沉默了一会,小姑娘又说话了,表情兴奋,双眼闪闪发亮,仿佛醉人的快乐渗透了她的心,“后来,大姐姐终于好了,那些包裹着她的绷带都被解开了,她像是娘亲养过的蚕宝宝一样,从厚厚的白茧里钻出来。可是,姐姐却变成了哥哥,她说这是她变得的魔术。我不明白魔术是什么,正要问她,她却一把抱住我,我们就从地上飞了起来,飞得好高好高,”珠珠兴奋地比划着,“比鸟儿都飞的高,虽然我心头很害怕,但是后来我就不怕了,我觉得自己像是长了翅膀。”
再后面的讲述,是关于那帮凶残的县衙差役,重返那山腰的小院,将岑书生生生打死,又将岑娘子抓走,最后一把火将那小院烧光的故事。萧博安没有听,他所有的心神,似乎还停留在小女孩对王琳琅伤势的描写之上,心痛,后悔,愧疚,痛恨自身等种种情绪,像是一只恶魔的手,在他胸腔里搅来拌去,将那颗坚硬如铁的心,碎裂成片,然后片片成灰。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像是严冰一般冻结,像是岩石一样冷峻,带着一种孤独的漠然。
有时候,爱也是一种伤害。残忍的人,选择伤害别人。而善良的人,选择伤害自己。而萧博安这个人,不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残忍的人,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好像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所以,在某些时候,他既会残忍地伤害他人,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在某个时刻,他也自虐性地伤害自己,冲动性地陪着他人一起下黄泉。
但说到底,其实他是一个不懂爱的人。在他的眼中,爱就是独占,就是掠夺,就是对方要全部地属于自己。而一旦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会发疯般地毁掉对方,然后再在心冷如灰的极度痛苦之中慢慢地毁掉自己。
“这个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两人了。你们一个是风月楼楼主,一个是药王谷传人,我相信你们会把她教得很好,以后她就是你们两人的孩子了。”丢下了这样一个重磅炸弹之后,萧博安转身就走出了房间。单薄消瘦的身影,在湿冷的夜空气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什么?”风三娘急得一个跺脚,那饱满高耸的胸脯,像是波涛一般,跟着也是一荡。
“你不乐意?”长生一把拉住她,眼睛里红红的,似乎有水光在闪耀。
“老娘————,老娘————”风三娘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个呆瓜,一直幻想着跟她成亲。可是,她这辈子是决计不会跟任何男人成婚的。你睡我,我睡你,男欢女爱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得要成亲?现在又要多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你不乐意?”长生像是抓住负心汉的痴情女子一般,紧紧地抓着风三娘不放,声音发酸,似乎下一秒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风三娘心中哀嚎,这个像是小奶狗一般的男人,自两人在建康重逢,就黏她黏得厉害。她贪图他年轻健壮的躯体,又得意于此人的赤诚纯情,可是现在他就像是一条尾巴,她想甩都甩不掉!再垂眸看看一脸慌张与忐忑的小姑娘,这又多了一个小尾巴,她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
萧博安回头,瞥了一眼那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两人,黑得像是子夜的眼眸之中,淌过一丝淡淡的羡慕。这两个人,一个满身风情,风流成性,一个呆头呆脑,浑身上下一根筋。他们之间虽然疯疯癫癫,吵吵闹闹,但是却充满了烟火气。而他和王琳琅之间,一时甜得像糖,只想永远沉溺其中,一时又苦到极致,让人痛不欲生。好像走得永远是两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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