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让何有隐瞒自己背后做事,还是给她明面坦述她不能知晓一切,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早在之前几次见到何有与皇帝的相处中,应青山就窥探到许多内事,何有的大宦官身份注定了他身上会有诸多限制,万千蚀骨视线随身追命,只待一个机会就要把何有拉下高坛,把他一切依凭与手上权力全部捏碎打破!
可皇帝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他与何有相依相伴多年,数来二十几载岁月的跟随信任早就远远超越了主仆情分四个字,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是以他全心全然信任何有,给了何有许多权力与好处,为了庇护他更是做了许多超越朝纲伦常的事情,任由下面多方埋怨诋毁也照单全收,就是不肯亏待何有一分。
而何有也不是无心人,自然明白皇帝对他的一番苦心栽培庇佑,所以他对皇帝倾心托付,鞠躬尽瘁,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被人诟病的事情皆是为了皇帝的皇位能坐的安稳。
两个人的交心托付,所铸就的是再无人能横进一步的局面——皇帝靠何有坐稳皇位,何有靠皇帝庇佑得以保全性命,他们全心全意的深信对方,互相庇护,达以两相平衡,横贯一方。
再说的过点,世间所谓的旷古情爱,无私亲情,如蜜友情,在他们两人面前却算不上个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事物能来的比他们的关系更为密不可分,忠贞不败!
偏偏这样你我不分的他们之间出了一个名为应青山的女子,这固然不会造成多大的阻碍坏事,且皇帝并不排斥她的存在,反而是欣赏她的为人能力,认为她能陪在何有身边还是个好事!
但在何有这一边就为难了,前是亦亲亦主的皇帝,后是一情倾心的应青山,手心手背皆是心头肉,对于应青山他本不该有任何隐瞒欺骗行为,而对于皇帝的忠诚之心又不能告诉不相关的外人,这叫何有如何割舍?
何有明白这其中的难处矛盾,应青山自是也明白,因此他才趁着现在所瞒的事情还不算多,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扔给了应青山来回答。
况且,说白了,这个问题虽是问她,却也是在问自己。
身旁久久未有回答,宽大的屋子便陷入了一阵沉闷的安静中,气氛变得僵硬死气,何有不由幽幽的在心底叹息,何苦这般为难她呢?不是连他,也想不出个两全法子嘛!
面前摆了一份摊开的新折子,何有手执朱笔顿了许久也未从下笔,索性就弃了笔,直腰拉了旁边人的衣袖拽她与自己同坐,随后拥她入怀,抬手轻柔按住了她的头靠肩,手一下一下顺着她柔顺如锻的青丝滑下,柔声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为难你的,青山,你就当做这话我没说过吧,至于今后那些事……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今后,你再不会知道,看到那些事,那样你就不用故作不知,来委屈憋坏了自己。
一双细手缓缓摸过了他的腰,渐下力道紧紧反抱住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何有听见怀里传来一声浅笑,随即怀里的人微微仰头看他,莞尔道;“千岁,你可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摸着应青山一头青丝的手一住,何有微不可察的拧眉看她;“那你,要怎样?那些事我是真的不能告诉你,你明白吗?”
“不用,千岁不用全部告诉我。”应青山摇头,“只需在千岁你做某些事会有危险时,先告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就好。”
她想明白的,任心里再憋屈难受,却也不想让何有为难半分。
说到底她只担心何有会有危险罢了,所以只要他做某件险事时,提前告诉她一声,让她能及时想个后退之策,以防到时候何有若是出了意外,她才能赶上时机出手相救!
只要何有不出事,任他天大地大的事情瞒着她,她也无所谓!
爱人爱到了极致,不就是希望他能活得平安喜乐,心无伤忧,欢喜安乐的过日子嘛!因此即使是委屈自己,她也是心甘情愿!
何有怎会还不能清楚她话里的意思,霎时心下如水破冰,软化成河,愣了足足好半响后,他才扬唇起笑,把怀里的佳人抱得更紧,哑声叹道;“你还真是个傻丫头!”
“那千岁答应吗?”低低的一声笑语。
何有哪里说得出不答应三个字,只得点头,他的青山已经退让到了这一步,他如何还能再三相逼?况且他做事向来左右算计,前后商议再三确认无误后才开始落套准备,尽量做到算无遗策,没有一丝瑕疵败笔。
他从不会打九成胜算以下的仗,能遇到的危险本就屈指可数,而需要应青山小小的一个女儿家来救他的机会,更是渺茫,这相当于她说的那所谓的告知危险,她好做准备也就是个空口白言了!
应青山,只需在他活着的时候,安生待在他羽翼庇佑下过活就行了,其他的,并不需要她来担心。
全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他,却是没有料到她一语成谶,后来一次他险些命丧刀口,正是靠了应青山及时赶到才救回了一命!
连着几天过去,到了农历五月初八,正值入夏以来烈日熏天的火日子,人人头顶的日头毒辣凶烈的紧,刮过身体的风都带着刺骨的火刃,一刀一刀刺过来差点能剥了一层皮。
响午过了半刻钟的时候,何有从东厂底狱出来,恰是撞上天顶烈烈生火,火辣的热气烤着地面,人踩在了地面上隔着后后的底子也觉脚底起火,烫的直跺脚!
掀袍上了最后一节楼梯,何有刚站立在了狱门口,旁边等候的小太监立刻眼尖的撑伞上前,为他盖住了头顶烈阳,没让他受着一丝烈光。
出了牢狱后,何有并未急着走,而是低口咒骂了两句什么,又嫌恶的甩了甩右手掌心里的几缕血丝,两三滴顺着指尖正好甩到了他身后站着的十二脸上,十二也不敢去擦抹,忙掏出帕子给自家主子一根根的擦拭干净,一面小声嘀咕道;“主子,你本就厌恶待在地牢这种肮脏地,又不喜那些血腥气,为何这次亲自去逼供那邢台御史?一如往常的交给宣哥他们逼供不就行了嘛!”
邢台御史刘长义,十天前他同翰林大学士上奏弹劾何有,说他东厂刑法狠毒,惨无人性,最会擅长吏法压人,造成多件冤屈案事发生,百姓们一听到东厂二字就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离,因而应该马上重洗东厂,撤换酷吏,以此消减冤案发生,还百姓们一个安道。
换而言之,他们指责何有狠毒无情不说,还纵容吏使苛待囚犯,害苦百姓,该当剪灭东厂庞大的势力与人口,消减何有权力,这样才能还无辜枉死的囚犯一个公道,还百姓一个安平生活!
当时这封奏折送上了皇帝的龙案,齐木生二话不说的叫何青送到了他东厂,顺便带了四个字——自己解决。
于是他便自己解决了。
三日前宣政殿上,他呈交一份一家子状告两年前被刘长义冤名入牢,后来短短一年就死在了牢中的家中大儿。
两个老人加年幼的一弟一妹跪在殿外哭的死去活来,仰天痛骂刘长义不分青红皂白叛人入牢,害的他们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家中无人能操持,他们身无外物,几次险些病死在鬼门关口。
天下人人皆知当朝皇帝最重孝道人伦,当他得知朝中重员竟是不分道理的判人入牢,害的一家子口苦无言,老人幼儿几次差点死去,皇帝震怒,根本不顾刘长义辩解只字片语,直接丢入了东厂牢中,由何有审判逼问他是否还做过其他妄判祸事。
现如今他落在了何有手里,便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惨无人性。
“仲宣?”何有不答反问,“今早我都没瞧见仲宣,他人呢?”
十二答道;“早间有人来报,门口有人长跪两日不走,宣哥一早便去处理了。”
有人跪在东厂门口的情景极常见,三五两日就会来人长跪不起,或是为陷入牢狱之灾的家属来求请,或是有求于何有办事的人。
而何有,既不会去理他们在外悲声忸哭,也不会去驱逐他们离开,他的意思很明确——爱跪跪,他纯粹当个笑话看看而已。
最多大不了是自己听的那哭声烦躁时,会叫人去堵了他们的嘴,然后任由他们继续跪下去,一直到他们心如死灰,或者瓜熟落地没有后路,自然他们就会离开。
不过很少能见到在这种烈人日头下,连跪多日不走的硬骨头了,他这几日又没怎么出过东厂,倒是不知那人是谁。
当然便是那人跪到死,他也不会多动情,只是些许好奇罢了。
去了一个早晨还没处理好?何有瞟了他一眼,意味明显。
“十一去看了,应该很快就会处理好了。”十二又答,目光闪烁。
看了眼神漂浮的十二一眼,何有微挑了挑眉,忽然一个转身踱步往外走去,身后的小太监连忙握伞跟上。
十二见他走的方向不是往督主房里走,心下慌了,快步跟上何有身后谄笑道;“主子,这会儿日头烈,外面可烤人了,咱们回房里去吧,林二肯定早给你准备好解暑汤了!”
何有不语,依旧快步向前方走,正要转过一个岔口时,十二更是心慌了,十一的耳提命言尚在耳边回响,他狠狠咬了咬牙,跨步一前到了何有身前。
得到何有一记钉来的视线,十二紧张的抓了抓手,嗫嚅道;“主子,那真的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个烦人的奴才,想进了咱们这东厂谋个好差事,那种贪图荣华的小人物何须主子去看?!”
“是嘛,只是一个奴才?”听到这话,何有步子一顿,斜眼似笑非笑的看他。
被何有阴鸷审视的目光看的手脚发麻,十二吞吞嚅嚅片响,最终仍是咬牙点了头。
不想他刚一点头,面前的何有就是一声冷斥;“跪下!”
十二立马听话跪下了,头部低垂,双手紧抓,背后冷汗开始浸透,凉意沿着脊椎向下,而膝盖以下触及的地面火辣滚烫,烫的他肉疼,这冷热双重袭身,逼的他快要哀嚎出声了!
“十二,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连我都敢骗!”头顶阴狠的冷斥声还在继续,“给我跪在这里,跪不够一炷香不准起身,仔细反省你错在了哪里!”
头垂得更低了几分,十二郑声回道;“是,十二知道了!”
话落,上方响起了一声冷哼,随即他眼前的玄鹤勾边羽鞋转了个方向,向前面毫不停留的走去,一色的青色长靴也紧跟而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踏踏踏的消失在了前方转角处。
直到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十二才敢偷摸的抬头去看,见周围果然只他一人还在这里。
他不敢就此趁着无人,偷懒坏了何有的命令,依旧挺直了腰板直直跪着,眼光是控制不住的往前方飘去,像能透过重重墙楼看见外物一样,看了一会儿后他泄气的收回视线,小声呢喃道;“十一啊十一,真不是我的错,主子我根本拦不住啊!希望你们那边已经解决好了,不然主子要是看到了他……”
要是看到了那个坏心思的贱人,结果,很难说。
隔得不远,一眼看到直立跪在东厂门口,被十二与何仲宣一左一右围住劝言不断的那人后,何有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贯来不敢违抗自己命令,又是个耿直性子的十二会不惜顶着被他斥骂的后果来欺骗他。
这厢,何仲宣与十一正使尽手段,软硬兼施的劝人离开,但跪着的人腰直胸挺,两眼低垂看着已经跪得麻木无感的双脚,此时他权当自己是眼瞎耳聋,半分不进外界油水,绝然是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姿态。
两人半是苦劝半是威胁的劝了人一个早间皆没成效,心里早就不耐烦的紧,恨不得就地把人打昏了扔出老远眼不看为净,偏偏这人的身份摆在了那里他们又不能动手!
十一愁眉不展的瞪着地上直跪不起的人,越想越是忧心十二那边出意外,便看去了对面的何仲宣,两人对视一眼打算要发狠一次时,斜前方突兀传来一把低柔的冷声命令。
“仲宣,十一,退下。”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浑身一震,跪着的人猛地抬头,视线甩到声音的远处,十一与何仲宣则是面色泛白的看向了被宮婢侍卫拥簇走近的何有。
在何有走近他们三丈的距离时,何仲宣与十一主动迎上前去,两人白着脸就要向何有请罪下跪。
“我有叫你们现在跪吗?”何有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腿没断就给我站好!”
“主子,我们……”何仲宣犹疑的看了眼何有,想为自己辩解,一时又找不到话来辩解。
其实整件事里他是最不明白的一个,他多半时间都在东厂里负责管理一切事宜,鲜少会出了东厂办事,自然就不了解外间发生的事情,更别说会知晓几日前发生在主子身上的大事。
他并不像是十一十二长时间伴在主子身边,因此主子接触的外人他认不来几个,是以当这人前日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东厂门口就长跪不起时,他也只是认出这是来过东厂几次的后宫之人,次次是奉命来给主子送吃食或礼品,貌似和主子关系还挺亲近,其他的他就真是半点不知了!
当时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人的,见他跪着只说求见千岁,其他问他喊话就半点不睬人了,他觉得这情形很是奇怪,因此没有率先告诉了主子,反是先找了主子身边的十一十二商量讨论,原本想着听他们说说是不是这人得罪了主子或者怎样,只要有个结果他也好出手。
不想两人得知是那人后皆是面色诡异,久久说不出句话,当然就谈不上个解决办法,到最后时随口糊弄了两句,让他先放着别管,许是过会儿就自己离开了。
这一会儿就是一天一夜。
到了今日后,何仲宣看不下去了,那人看着就是个娇贵弱气的主儿,现今日头又毒,连他这个糙人在烈日下站长了都觉脑子发昏,他这长时间跪下去怕是脚都要跪坏了!这要是被后宫那位殿下知道如何得了,怪罪下来肯定也是他们吃亏,所以今日早晨他苦苦规劝,后面又叫人喊了十一来一起帮忙。
两个人你劝我说了一个早晨,这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至始至终开口就一句话——我求见千岁大人。
他们两人看的无法,又担心厂里的主子知道这事,原本都打算要下手强制弄走他,谁想十二那里没拦得住人,主子竟然亲自来看了!
有事隐瞒不上告,这是他们做属下的大罪一条,轻则重打百鞭,重则赶出东厂,这当然吓得他们见到何有就腿脚发软的直往地上撞了!
若真是因为这事被主子鞭打,忍忍也就算了,可要是不明不白的被赶了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条,而何仲宣感觉自己是最为无辜的一个!
“你们什么你们?你们还有理了!”何有一眼瞧出他的欲言又止,眼神之中显然有委屈告饶的意味,更是没好气的向两人喝道,“你们的账,我待会儿再跟你们算,现在去跟着十二一起跪着,不到有人来叫起,谁敢起来,就给我剁了那条不听话的腿!”
由原本的一炷香增加到了没尽头的时间,十二要是听见了这句话,估计真要痛哭出声了。
闻言,十一与何仲宣却顿觉心下大松,听这意思终究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于是欢欣鼓舞的起步往里跑,乖乖的与十二作伴去了。
眼光斜瞟了一眼那两人快速跑开极显欢泼轻松的背影,好像是刚从九死一生的地方得了命,何有只觉心下好笑,低低暗骂了一声三个蠢蛋,之后才扭身看向了在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看见何有的第一眼起,那人从头到尾是死死的凝目看着他,唯恐他一个眨眼的功夫何有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时至今日,何有才看出那人眼里对自己的执着已经到了一种可怖的程度,深茶色的眼眸里堆积的执念与希翼如同无尽无休的杂草枝蔓,既是把自己困顿在了里面,也是把黑渊带了进去。
若是没有一把刀出现把里面的长势恐人的杂草砍得一干二净,长时以往下去,迟早会引发更大的灾祸。
而何有,既是那杂草肥硕的养料,亦是那把利刀。
那美若娇儿的人痴痴看了何有好一会儿,忽然眼角落下了一地泪来,滑过被毒日烤的犯起干皮的脸庞,那张脸蛋原本该是嫩滑如鸡蛋,光滑亮丽的胜似女子,他哑声哑气道;“千岁大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别不理我,千岁大人!”
干渴一日一夜未进半点吃食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干涩又嘶哑,不似往日里那清脆悦耳的天籁之声,却盛放了满满的难过与悲忸,落在何有耳里不觉悲哀,再想到自己查出的事情,又觉十分唏嘘,心中莫名的复杂干涩起来,那些糟糕透极的过往他不想再与之继续深究下去。
这人,毕竟曾经是他拿了真心实意来养大的孩子啊,尽管后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这人多年来为了他是花费多少的心思与法子来讨他欢心,让他满意,对他确是不带半点的功利之心,真是一心一意的对他好!
只凭借这一点,他就不忍轻易的对这堪如自己孩子的人下了狠手。
至于那事,他最后才知这原来都是一个大笑话,极大的一个大笑话。
“花楼。”何有垂眼俯视看他泪痕斑驳的脸,轻声说道,“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不答应,你就继续跪吧,但是跪的远点,不要碍我的眼。”
花楼愣了一愣,接着便大喜过望的张大了嘴,他万万没想到何有还能原谅他!
那日,他头痛万分的醒来第一刻便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意识到自己尚且活在世间后又大感后怕,他知道何有绝对不会放过他,于是他时时刻刻胆战心惊的等待着何有的报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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