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赵虞面前的李煦,面色十分难看,因为他感觉到了某种威胁。
在大半个时辰前,他收到了几名县卒的秘密禀告,那几名负责在城墙上警戒的士卒告诉他,今日有叛军派人前来投递箭书,指明交给黑虎贼首领周虎。
而这封信,最终也落入了黑虎贼的手中。
黄昏前,这周虎突兀地带着其心腹出了城,不难猜测是出城与叛军接触去了。
这件事让李煦心中警声大作。
他不会否认周虎与黑虎贼迄今为止的功劳与贡献,若没有周虎与黑虎贼,昆阳县在上次叛军来袭时说不定就已陷落,根本坚持不到今日。
而如今有情报称,数以十万的叛军主力已从定陵县北进至沙河南岸,他昆阳县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倘若在这个时候,眼前这位黑虎贼的首领被叛军策反,倒戈相向,李煦毫不怀疑那将是绝望。
因此在得到周虎出城的消息后,李煦便派人联系了县令刘毗与县尉马盖,与二人私下商议,希望刘毗与马盖与他一同出面质问周虎。
然而,刘毗与马盖却不支持他的主张,他二人认为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制造矛盾。
当时李煦简直要气炸了。
什么叫制造矛盾?那周虎收到了叛军的书信,且出城与叛军接触,发生了这种事不该当面质问么?这叫制造矛盾?
堂堂县令,堂堂县尉,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虽说李煦隐约也察觉到县令刘毗与县尉马盖对那周虎充满了惧意,但作为昆阳县衙的官员,这种时候他们三人不挺身而出,那还称得上是晋国的臣子么?
抱着这样的念头,即便是被刘毗与马盖拒绝,李煦依旧义无反顾地出现在这位黑虎贼首领面前。
他要当面质问他,问他是否与叛军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至于在此之后,事实上李煦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只知道,一旦那周虎倒向了叛军,他昆阳就完了……
“呼。”
长长吐了口气,李煦将心中的胡思乱想抛之脑后,双目死死盯着眼前那位黑虎贼首领,用严厉中带着几许连他都没意识到的恐慌,沉声质问道:“周首领,听说今日你收到了叛军送来的书信?”
“啊。”
赵虞点点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是叛军的主帅,一个叫做关朔的家伙派人送来的……”
『叛军的主帅?』
李煦心中一惊,面色变得更为难看。
此刻的他,都顾不得仔细考虑赵虞为何不隐瞒他,惊声质问道:“周首领方才出了城,莫非就是去见了那个关朔?却不知,周首领可是将我昆阳与昆阳百姓,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赵虞并没有在意李煦在话中的讽刺,因为他注意到,这位李县丞激动地全身仿佛都在颤抖。
他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在李煦不解的目光下,亲手搀住后者的双臂,将他搀扶到桌旁的凳子上,口中笑着说道:“县丞过于激动了,来来来,先坐下,喝口水。”
从旁,静女颇为乖巧默契地倒了一碗水,端给李煦。
看得出来,李煦有点搞不懂赵虞的态度,在那凳子上坐下后,紧闭着嘴,依旧用怀疑与警惕的目光盯着赵虞。
见他这副作态,赵虞笑着宽慰道:“李县丞且将心收到肚子里,无论我周虎还是我黑虎寨,都是我昆阳的一份子,绝不会做出出卖昆阳的事。我出城去见那关朔,无非就是他派人送来了书信,约我城外相见,我便顺势去见了见他,想看看那位叛军的主帅,到底对我昆阳抱着什么样的打算。”
李煦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虞的双目,不放心地试探道:“那叛军的主帅,仅仅只是想见见周首领?……想不到周首领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叛军的主帅耳中。”
“哈哈哈。”
赵虞自然能听懂弦外之声,笑着说道:“李县丞,你我也接触了一段时日了,相信你大碍也了解周某的为人,有些话咱们索性就揭开了说,不必遮遮掩掩……”
『……』
李煦有些狐疑地看向赵虞。
不可否认,他与这位黑虎贼的首领,确实已相处了一阵子,但他却不敢说已了解对方,尤其是在这种利害重大的事情上。
微微吐了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李煦严肃而诚恳地说道:“好,既然周首领希望真诚相待,在下想知道,周首领是否与叛军做了什么……交易。”
“并没有。”
赵虞也不隐瞒,摇摇头说道:“那关朔倒是想让我举城而降,对此许诺我所谓‘将军’的职位,允许我执掌一万人马,但李县丞也知道,周某岂会答应这种条件?我告诉他,倘若他允许将昆阳县划为我的地盘,不得驻军侵犯,那我也可以放弃抵抗他的立场……”
『这周虎……竟向叛军提出这种要求?』
李煦听得面露愕然,半响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都没想到,眼前的周虎居然会向叛军的主帅提出这种‘非份’的要求。
用一个昆阳,换你周虎改变‘抵抗叛军’的立场,还不允许叛军入境,就算换做他李煦是叛军的主帅,也不会答应这种‘非份’的要求啊。——你周虎以为自己是谁?
不得不说,一直以来李煦都知道周虎是一个自负而狂妄的家伙,以至于在‘联手抵御叛军’这件事上,这周虎第一天就表达出了要县衙听命于他的意思,极其狂妄。
可没想到,这家伙面对拥有数以十万军队的叛军主帅,居然也是这样……
真不知该称其胆魄过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啊,不对!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跑了题,李煦端正心思,皱着眉头说道:“周首领怎能与叛军去谈条件呢?”
虽然他的语气中仍有责备之意,但比起方才,他显然是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发现,眼前这位黑虎贼首领的胃口,要比他想象的大地多,因此他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对方会被叛军收买。
“为何不能谈谈呢?”
赵虞反过来问李煦道:“李县丞也知道,单凭我昆阳一县之力,要抵挡住那数以十万计的叛军,不是说不能,但我昆阳必然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一番恶战下来,城内百姓十室九空也未必不可能……”
“……”李煦沉默不语。
别看赵虞说得悲观,其实他真正的想法比赵虞还要悲观,至少赵虞觉得‘十室九空’的代价还能守住县城,而在他看来则未必。
他之所以坚持抗击叛军,无非就是自忖晋国的臣子,不肯向那股叛乱势力低头罢了。
“不。”
他咬着牙说道:“我昆阳并非孤城,郡里不会对我等弃之不顾,一定会想办法救援……”
赵虞瞥了李煦一眼,毫不犹豫地泼了冷水:“周某可不敢指望能得到郡里的援助。……叛军的主力北上,可见召陵县确实已经沦陷,像那样一座有漯河之险的坚城,郡里都不能给予援助,眼睁睁看着它被叛军攻陷,又何况是这几乎无险可守的昆阳呢?”
“……”
李煦听得面色发白,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无法反驳。
见此,赵虞压低声音说道:“李县丞,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周某一向敬重正直之人,也不想隐瞒什么。……迄今为止,郡里还未想明白,我黑虎众与叛军,两者的威胁究竟孰轻孰重,不肯给予我周虎任何许诺,在这种情况下,李县丞也别指望我周虎对郡里能有什么善意的想法。但昆阳,周某会想尽办法保全,这既是对给予周某信赖的刘县令、马县尉还有李县丞三位的回报,也是对全城百姓的回报……换而言之,倘若有朝一日叛军接受了周某的条件,答应将昆阳作为周某的地盘,不做任何侵犯,周某也会考虑以放弃抵抗的方式,与叛军达成默契……无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周某都不会放弃昆阳,但若有必要,我会无视郡里的态度。请李县丞相信,周某此举,也是让我昆阳能不赴召陵的后尘。”
“……”
李煦猛地抬头,骇然地看向赵虞,嘴唇微动,几次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颤抖的双手缠着碗,喝了一口碗内的茶水。
见此,赵虞面具下的脸上露出几许微笑,正色说道:“总之请李县丞放心,无论如何周某都不会背弃昆阳。而反过来说,能庇护昆阳的,也就只有我周虎!”
“……”
看了眼赵虞,李煦默然地,微微点了点头。
片刻后,李煦怀着复杂的心情告辞离开了。
此次来见黑虎贼首领的结果,让他喜忧参半。
幸运的是,周虎并没有背弃昆阳,哪怕却有私心,但依旧惦记着全城,虽然李煦也明白,这只是因为那周虎将昆阳视为了他的地盘,即便是面对叛军也不肯放手,强势地叫人哭笑不得。
而让他担忧的是,周虎拆穿了颍川郡里现如今无力支援他昆阳县的事实,这使得李煦心中出现了动摇。
倘若日后那周虎果真通过抗争,迫使叛军默许将他昆阳作为周虎的地盘,约束其麾下叛军士卒不再进犯昆阳,那他李煦在这件事上,究竟该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为了昆阳,支持周虎私下与叛军协商?
还是说为了大义,不顾昆阳及百姓,冒着与周虎翻脸的危险,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继续抗击叛军?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至于那周虎口口声声说什么地盘地盘,其实李煦倒也不是察觉不到那周虎将昆阳视为了他的地盘,但对此他倒没有什么排斥;相反,他很庆幸周虎这么想,因为这意味着周虎将始终站在他昆阳一边,不至于背弃昆阳倒向叛军。
或者这是当前唯一一桩值得庆幸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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