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能来培训基地讲课的,都是各省市重点中学的名师,甚至还有不少大学里的教授。周宏远与郑明坤是生物班的,两个人平时在一起上课,到了晚自习,吴思源则会来他们班找他。郑明坤见吴思源来了,也不怎么跟他讲话,事实上,郑明坤的性格与初中时大相径庭,以前有多聒噪多喧哗,现在就有多沉默。周宏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郑明坤是不愿意讲的。
后来,周宏远曾私下里问过吴思源,他们俩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吴思源不想隐瞒,却也只是苦笑,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句,“我也不知道。”周宏远皱了皱眉头,终是没有说话,先爱上的那个人,总是占了下风,而在郑明坤与吴思源的关系里,吴思源从来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竞赛的培训课程很紧张,磅礴如星海的新知识灌进脑子里,考察点广而深的练习题,一张接着一张的卷子······每个人都焦头烂额。周宏远虽学得吃力,但大多情况下还勉强应付得来,而郑明坤就没那么好过了,不过几个周的工夫,就长出了一额头的痘痘。在隔壁物理班的秦一鸣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有时候,周宏远觉得秦一鸣这样的人挺欠揍的,可偏偏他本就是天之骄子,上帝的宠儿,聪颖天成,天赋如斯,不服气却又没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创造不凡的。周宏远心中不止一次为吴思源感到难过,与这样一个人坐在同一间教室学,晚上还要与他睡在同一个房间,究竟是怎样的压抑和无助呢?可吴思源却没这种想法,他只是笑笑,说,“天赋这东西羡慕不来也学不会,一鸣本来就比我厉害啊,这没什么的。”
周宏远听了吴思源的话,心中生出几分触动来。他想,吴思源和郑明坤是全然不同的人,与他自己也全然不同。吴思源的对手只是自己,而周宏远与郑明坤的敌人却是所有人。初中时代那些几近重叠在一起的两具身影,不知何时,就隔了千山万水,差了整个人间。郑明坤在学习上缺少天赋,却对成绩和排名格外在意,所以越是努力便越是焦躁,越是焦躁便愈加糟糕。沉闷的氛围将他们两个紧紧笼罩,周宏远感觉自己仿若时时提着一口气,他只求一个出口,痛痛快快地将那压抑一口吐出。
竞赛的前一晚,周宏远给程毓打了个电话。程毓没提考试的事情,更没嘱咐他好好考,他只是关切地问着周宏远这些天有没有吃好、睡好,有没有想家,有没有生病。听着程毓的声音,周宏远仿佛就没那么怕了。他淡淡地回复着程毓的关怀,临了挂上电话前,又添了一句,“叔叔,回家我想吃土豆牛腩。”
程毓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叠声说好。
挂下电话,周宏远便回寝室了,不过一会儿,秦一鸣和郑明坤吴思源也相继回来了。四个人心里多少都装着事儿,端着情绪,只说了几句闲话,就都睡下了。
第二天的考试,周宏远发挥的挺稳定,该会的写上了,不会的懵上了,出了考场,外面是一片翠郁,阳光正好。
竞赛结束后,四个人回到寝室。省实验的大巴车明天才来接他们回J城,正好空出了一下午外加一晚上的时间给他们畅游北京城。
秦一鸣的兴奋与雀跃全都写在了脸上,他说,无论来多少次北京,都会为这做城市而惊叹,惊叹于他的飞速发展,惊艳于他的包容与繁华。周宏远和吴思源也挺开心的,虽然竞赛结果未尝可知,至少这桩事儿算是熬过去了。郑明坤却从头到尾都拉着脸,周宏远瞧吴思源不敢问,自己便更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周宏远没出过远门,连地铁都是第一次坐,票也不会买,只得看着秦一鸣在购票机前熟练地操作,最后拿出四张票来,炫耀似的在他们三个人面前甩了甩。周宏远整个人都觉得难堪极了,在秦一鸣面前,他就像一个土包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四个人转了两辆地铁,一辆公交,终于到了国贸。
一出地铁站,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高楼大厦,笔直挺立,在一片灰雾蒙蒙中,直插云霄而上。正巧是下午四五点钟,西装革履的白领穿梭于高楼商厦之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或夹着公文包,或是打着电话。周宏远不敢细细地打量着一切,这仿佛是另一个远离他的世界,他只是误入的爱丽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戳破这虚幻中的一切。
秦一鸣带他们走进商场,周宏远本带着怯意,却不想让人瞧不起,只得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冷空气瞬间将他们包裹,清新的香味儿钻进他们鼻子里,耳边传来典雅的古典音乐,眼帘中,是精致而奢华的布景与门店。
一个接一个的英文单词印在门店前,周宏远说不上来名字,更分不出哪些是电视中常说起的名牌,可他却被橱窗中展列着的服装和鞋子吸引着,或者说,被光照下精心制作的象征着富有与奢华的一切所吸引。他不自禁的凑过去,下一秒被价格中一连串的零吓得瞠目结舌。
秦一鸣挑挑眉毛,“那是华伦天奴的鞋,一双要几万呢。我哥哥就有一双。”
周宏远微微张了张嘴巴,几万块钱一双鞋子么?
秦一鸣侧过身子轻轻撞了他一下,接着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肩膀,周宏远比他高上不少,这个动作由秦一鸣来做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可两个人都没在意,秦一鸣接着说,“有钱人怎么活,你连想都想不到吧?”
周宏远吞咽了一下,因为秦一鸣的话而一瞬间面红耳赤,他有些尴尬,却又知道他秦一鸣的不错。就像周宏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盘古大观里能有四合院,他同样想不到有人会花几万块买一双皮鞋。
秦一鸣向来张扬惯了,以自我为中心,注意不到周宏远的情绪,他接着说,“你啊,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周宏远不动声色地与秦一鸣撤开了点距离,却被秦一鸣拉了回来,“怎么样?想不想来北京读大学?”
周宏远皱了一下眉头,心中某个角落裂出缝隙,他拼命将一切掰回原处,却终是适得其反。
秦一鸣循循善诱,“这里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永远不会熄灭的霓虹灯,永远不会退场的灯红酒绿。这里有无数的机会等着你飞黄腾达,有无数的钞票等着你挥金如土。北京与J城,是两个世界。”
北京和J城是两个世界。数不尽的金钱、名利、繁华与酒色将这两个世界割裂开来,若非这惊鸿一瞥,周宏远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还要这样一群人,在这个世界中,过着这样的生活。也许这走马观花终是以管窥天了,但它就像一颗种子,在周宏远的心中深埋。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吃了顿全聚德,讲了许多话,有些关于理想,有些关于世俗,还有难以脱口的情爱与龌龊。后来,周宏远已经不太记得这一切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秦一鸣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北京能听到中国经济呼啸而过的声音,几年,几个月,甚至几个小时,都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我想窥探这个资本世界,也想坐在经济之轨的边儿上,放手一搏。”
周宏远心中那个固执的角落,“啪”的一下,彻底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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