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回到家时,周宏远已经不在了。他看到桌子上的饭菜,心脏颤了两下,紧接着有种又酸又涨的滋味上涌,脸色也不自然地几经变化。程毓在图书馆忙了一天,此时精疲力尽,虽不愿与周宏远再生瓜葛,却犯不着与自己过不去,他加了几片儿白菜放进嘴里,随后皱了皱眉头,心中想着,周宏远这饭怎么做得还不如十年前有滋味?程毓总共只吃了几口,便兴致缺缺,端起盘子走到厨房,将饭菜尽数倒进了垃圾桶里。
再次见到周宏远,是在五天后的傍晚,彼时程毓正提着买好的蔬菜走出电梯,一抬脸就看到周宏远一身深灰色西装站在自家门口。周宏远一米八七的个子,肩宽腿长,杵在那里就像堵墙,让人忽视不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连同生活再次被扰乱的烦躁让程毓皱了两下眉头,神情颇为不悦,语气生硬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周宏远垂了垂头,似不敢面对程毓的质问,过了几秒钟,才带着怯意开口,“叔叔,我想你了叔叔。”
程毓眉心突然舒展开了,像听到笑话一样笑弯了腰,片刻后,才不徐不疾地道,“你想我?你还会想我么?”
周宏远郑重地点了两下头,“我想你,每一天、每一秒。”
程毓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一根根青筋似要从肌肤下跃起,刻骨的悲伤与痛苦都埋葬在数不尽的过去,可那墓碑还在,他压着声音,用力说道,“你刚去北京的那一年,你刚去美国的那一年,我也很想你,每一天、每一秒。”
周宏远不经意地向后退了一步,紧紧贴在木质的门板上,他紧紧盯着地面,甚至拿不出勇气看程毓的眼睛。
“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我好不容易等到你放寒假了,每天都在等你回家,可你却拖到大年二十七才回来。”程毓的声音虽轻,却很急促,“你过年总共在家呆了几天?暑假,你发短信说忙,不许我打电话,我当是真的,结果呢?结果你一声不响跑去了美国。你知道联系不到你的那段时间我有多焦急么?你知道听到你的电话欠费了、停机了,我是什么感受么?你知道我一个人找到你们学校、找到你们宿舍,你室友指着你的空床对我说你早就去美国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说道最后,程毓已然说不下去了,他眼睛红了一圈儿,嗓子又疼又干,喉咙更像是干裂的土地,里面还爬着蜿蜿蜒蜒的虫子。程毓向来性子好,少有与人发脾气的时候,这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周宏远吼了一通,吼完自己的脑子都在发懵。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拎着购物袋的手都在不住颤抖。
面对程毓的质问,周宏远节节败退。他没有任何苦衷,更没有什么逼不得已,所有的选择,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卑劣的小人,对繁华世界最阴暗最自私的渴望。正如同程毓永远理解不了他往上爬的决心,他同样无法解释这种深刻于骨髓的渴望。
“你说你想我,我看你不是想我。你只是一个人太久,累了、闷了,你只是想找个人给你解闷,你只是想找个依托罢了。可我就非得如你所愿么?”程毓喉头一梗,再说不出话来。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顿了几秒,才继续道,“你走吧,别来找我了,也别再说想我这种话了。”
周宏远拽了拽自己的头发,他弯下腰,底下头,双手扶住程毓的肩膀,“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求你原谅我吧。”
程毓别过头去,不看他,眼泪却再控制不住地往下滴。周宏远心猛地一缩,他伸手去擦,那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全都打在他的手背上。
周宏远突然好怕。曾经被周云伟打得体无完肤时、曾经被李艳华骂得浑身发颤时,无数次被邻里嘲笑、被同学欺负时,他统统没有那么怕、那么慌。他好怕永远地失去面前这个人,更怕这人把他彻底当做灰尘、当做垃圾,随手两下便轻描淡写的弹走。可程毓分明是这世上最爱他、最疼他的人啊。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还有谁肯容纳他肮脏而卑劣的灵魂,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自己最深处的眷恋与懦弱该藏身何处,没了程毓,他不知道还有谁会爱他、而他又能爱谁。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劳什子的上市主导人,不再关心万清集团的一地鸡毛,他只是一个想拥有、想挽回的男人,拼尽全力却求之不得。他不记得自己的宏图大志了,更忘记了那些荣耀与光辉,他只想回溯过去,抱住十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痛苦焦躁的程毓,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自私是他,卑劣是他,功利是他,世俗是他,他一路高歌猛进、披荆斩棘,他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他跨越在道德的边缘,他以为自己拥有了无数,直到这一刻他才恍惚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他拿到了世界名校的学历,进入了全国首屈一指的公司,年纪轻轻便成了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他住进了豪华的公寓,穿上了几万块的衣服,可这一刻的他与当初那个跪在庭院中等待人施舍等待人收养的小男孩又有何区别。
一切一切的杂念都化作乌有,识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留住这个人······
周宏远牵了一下程毓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而下一秒,他直直的跪了下去。
程毓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跪下的男人,他的嘴张了又合,一时间惊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用力往上拉了拉周宏远,半天才从口中挤出句,“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周宏远铁了心,他盯着程毓,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种表情都印在心上,“叔叔,你再收留我一次,再收留我一次好不好?”若是爱上一个人不足以低至尘埃,那么加上数不尽的愧疚与亏欠,加上十年的荒唐够不够?如今的周宏远甚至不敢再求一句原谅,他只要程毓再收留他一次,他只要这扇大门还能为他敞开。
电梯运作的声音钻进程毓的耳朵,他甚至能听到对门大婶在电梯里滔滔不绝地说着细碎琐事,他火急火燎,一时间额间甚至都冒出了一层层的汗水,他唯恐周宏远这副样子被人看着了,平白惹得耻笑,压低声音道,“你起来啊,要来人了!我答应你,我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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