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周宏远已经买好了早餐放在桌子上。他见程毓出来了,一双眼透着关切,盯着程毓苍白的面孔看了许久,随后字字恳切,叮嘱程毓要好好照顾自己。程毓烦躁不堪,胃中又隐隐翻涌着疼痛与恶心,说不出话来,只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程毓坐在桌前,才吃了几口包子,便涌动起阵阵干呕,可他却不愿周宏远担心,勉强将剩下的悉数吞下去,又喝了大半碗粥才将胃中持续发作的恶心压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程毓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胃疼,却又一阵阵的,持续不了多久。有时像是根针在胸口挑拨作乱,有时又觉得是块儿烙铁,横亘在胃里。
程毓不愿请假,更不愿意麻烦别的老师代课,不顾周宏远的再三劝阻下,坚持要去学校。周宏远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
一路上,周宏远几次欲言又止,他有许多话想说,关切的、担忧的、思念的、眷恋的,可无论哪一种心绪,无论哪一句话语,终是不得立场,只能憋在心里。
程毓虽坚持说下午不必来接他,周宏远却放心不下,傍晚时分,找同事换了辆车,还是灰溜溜的来了S大,却偏偏不想被程毓看着,跟小偷似得,尾随了程毓一路。
之后的一个周,程毓没再去相亲,许是临近期终,评教、出卷、加课已让他焦头烂额,又许是这些日子以来身体总是不舒服。不同于以往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几天程毓整个胃都持续不断地叫嚣着疼痛,起先尚能熬过去,渐渐地,便疼到浑身发颤,四肢冰冷。程毓自己对身体状况也担忧不已,之前他就因为胆囊结晶住过院,此番怕是比以往更严重了。思及此处,程毓更是烦心得很,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再不去理会这具身体。无论如何,程毓都再提不起半分兴致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的。何况,他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一没有父母之命,二不惧人言可畏,早就没有了结婚生子的执念。他愿意顺其自然。
期终考的最后一天下午,程毓监了近四个小时的考。窗外的蝉没完没了地叫着,“吱吱吱吱”,惹人厌倦,程毓一阵阵泛着困意,偏偏又清醒地很,整个下午,他腹腔内都隐隐泛着痛楚,到最后,放射地全身都疼起来,头昏脑花,眼冒金星,浑身没有哪处是好受的。他握紧扶手,拼命咬紧牙关,才控制住随时可能溢出的深吟。考试结束后,程毓坐在座椅上缓了很久,才提起力气站起来,出了教学楼,腹腔内的疼痛更加加剧了几分,就仿佛有无数把刀片,卧在肚子里,一片片割着他体内娇嫩的肉。程毓扶着扶手,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几个细心的学生见他状态不对,好心地问他怎么回事。程毓此时说不出话来,皱紧眉头朝学生摆了摆手。好不容易走出了教学楼,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周宏远下班以后便溜进了S大,看到程毓这副样子心焦不已,眼珠都不舍得动一下,正要夺门而出,下一秒,程毓一个踉跄,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太疼了,怎么会这么疼。程毓的意识已经涣散不清了,眼睛很快失了焦,人影连成一片,还有远处的高楼幢幢,最后都隐匿在了J城雾茫茫的天气中。
正是考试结束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程毓很快便被好事的学生们里里外外围了个圈儿,周宏远心跳漏了几拍,从车里跳出来,用力挤到人群中央,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瘦消身体,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健步扑到程毓身边,用力叫了两声叔叔。
程毓听到了周宏远的声音,眼珠滚动了几下,却无力回应,嘴巴张张合合,似是在宽慰周宏远不要急。周宏远看程毓这的样子,彻底慌了神,额头上冒出一层水珠,一双眼睛也因剧烈的恐惧而涨得通红。周宏远一边叫着叔叔,一边将程毓拖到怀里,施力将他抱起来。周宏远顾不得学生们细细碎碎的讨论声,打开车门,将程毓平放在后座,踩了踩油门,迅速开去最近的三甲医院。
J城交通之拥堵混乱,全国闻名,医院门口更是如此,周宏远心急如焚,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胸口撕咬,他瞅了几眼后座上苍白无力的程毓,程毓用力撕扯着胸前的衬衣,汗水因为疼痛沓湿了衬衣。这一幕幕像是刚出锅的热油,浇在了周宏远的心窝。周宏远用力砸了几下方向盘,却碰到了喇叭,廉价汽车发出尖锐的“滴滴滴”声,更加剧了他的烦躁。
好不容易进了医院,却又左找右找找不到停车位,来来回回饶了两圈,程毓疼得弓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却还轻声安慰周宏远,说别着急。周宏远鼻子一酸,心疼、悔恨、焦急、担忧,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险些逼出泪来,他再顾不得其他,心一横,把车停进了工作人员的预留车位,留了电话后,片刻都不敢多耽误,抱起程毓便往急诊跑去。
急诊大夫将程毓推进急诊室内,而下一秒,厚重的门隔绝了两片天地。又是一门之隔,周宏远被锁在了没有程毓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他的叔叔明明上周还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他才刚刚决定回到J城、回到程毓的身边。
他才刚刚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这一生当中,刨去前十二年,周宏远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然而这一帆风顺的背后,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是程毓,不求回报将他带出那个贫瘠落后的村镇;是程毓,自毁前程只为保住他的眼睛;是程毓,用自己的未来,换得他的未来。这一路走来,不是周宏远命好,而是程毓,用自己的未来,换了周宏远的运势亨通。他还没来得及窥探这所有的天机,他还不曾了解程毓为自己付出的所有,他还不曾用尽一生报答他的恩人,怎么程毓就病倒了呢?
周宏远无助的站在门外,他想了很多,有关过去,有关将来。以往,是程毓用的命运换了自己的明天,那么今后他愿意用尽自己所有的运气,换得程毓平安喜乐。他愿意失去所有的好运气,也要程毓万事胜意,日日开心。
他不是个好人,却在这一刻,祈求上苍的怜惜。不为飞黄腾达、不为平步青云,只愿一门之隔的叔叔,能平安健康。
急诊室内,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人影重叠,周宏远的心起起伏伏,每多一秒的等待,都是多一秒的痛苦,每多一秒的等待,都如人间炼狱。
大门终于打开了,护士朝外喊道,“谁是程毓的家属?”
周宏远立马围了上去,他最是个讲究面子的人,此时却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就连见惯了生死的医护人员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病人以前就频发腹痛或者胃疼吧?”
周宏远皱了皱眉头,他摇摇头,恍惚间,往日一个又一个的细枝末节突然串在了一起。原来,不是没发生过,而是他不知道。
“我,我不清楚······”
护士抿抿嘴,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你是病人什么人啊?他有配偶么?叫配偶过来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管什么用?”
周宏远眼睛涨得通红,他平日纵有通天的气焰,此时也只得低眉顺眼了,“我······他没有配偶,就我一个亲属。我是病人的侄子。”
护士狐疑地扫了周宏远一眼,“病人之前应该就有胆囊结晶,后来转为了胆结石,这次是结石堵塞了胰管,诱发了胰腺炎。”
什么胆囊结晶、什么胆结石,又是什么胰腺炎······一个个名词,像是地狱中最恐怖的画面,听得周宏远心惊胆战。
程毓究竟隐瞒了什么?又隐忍了什么?
“病人过一会儿就醒了,你跟他好好商量商量,要不要把胆给切了。”说着,往周宏远怀里塞了一堆意向书,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护士临走前,口中还在碎碎念,“这胆早该切了,要是发展成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死亡率可高着呢。”
周宏远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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