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里外,都城长安。
韩睿心心念念的张三,此时正费力的搬着一只,足有他半个身子那么大的木桶。
身上单薄的衣衫,不止没能挡住冷冽的寒风,也没能遮盖住脖颈处的鞭痕。
伤口上的血依旧散发着热气,不片刻,便同脸上的眼泪鼻涕一起凝结成冰,粘在他脏兮兮的脸上。
“大鬼头,你在哪儿啊···”
放下木桶休息片刻,正想着那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大哥。
顿时,身后女人手中的长鞭抽打在身上!
瘦弱的小家伙挨不住力道,连带着手中木桶向后倒去。
看着从木桶中倾倒而出的夜香,张三恐惧的瑟瑟发抖,将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躲避身后女人的鞭挞。
“贱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女人的呵斥如利锥般,扎进小家伙本就脆弱的内心,复又流出的眼泪将原本泪凝成的冰棱覆盖,小家伙却根本不敢哭出声。
此时,门外走进一位身着戎装的男子,面带不愉的看着院内的糟乱。
女人反应过来,嚣扬之气顿逝,埋首低声道:“大伯。”
男子面色隐隐不快,点头嗯了一声,便向书房走去。
女子见男子面色不佳,也顾不上再拿张三取乐了。
“赶紧把这儿收拾干净!”
“废物!”
呵罢,便心虚的朝后院快步走去。
过了许久,没听见动静的张三这才敢起身,痛苦的撕下脸上凝成冰的泪痕;从一旁拿起扫帚,收拾起遍地粪便来。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院中清理干净,张三又吃力地抬起重新装满的木桶,从侧门而出,将夜香送到城外处理。
院子正门前,高大贵气的朱红门上,高挂着一块牌匾。
钱府。
钱义走到书房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进来。”一声沧桑的声音传来,钱义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抬头,看着父亲钱横满头华发,钱义心中五味陈杂。
那在几个月前还乌黑亮丽的头发,一朝遇变,就变成了这番花白枯乱的模样。
父亲原本富态的面庞也已不见,从未出现的深纹篆刻在了额头和眼角;往日饱含精光的眼睛深深凹陷,颜色中尽是忧愁。
看着父亲这般模样,钱义满肚子的疑惑,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钱横虚弱的依靠在书桌上,面色惨淡道:“何事?”
旋即,抬起旬月间苍老下去的面庞,哀叹道:“可是那无盐氏又为难吾家了?”
钱义开口才发现自己已是哽咽:“儿尚在军中,还无人敢明目张胆侵夺吾家之产。”
过了好一会儿,钱横才反应过来:“那便好,那便好···”
说着,方才还有一丝生气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木然的翻看着桌上账册。
钱义再也说不下去,偷偷拭下眼角的泪珠,拱身一礼,便退出书房。
自钱氏被迁徙之灞陵,钱横的眉头就没有一天是舒展的。
到长安当天,钱横就收到一封拜帖:关中田氏、无盐氏、程郑氏等,闻公贤名,邀公一会。
钱横带着孤疑前去赴宴,就发现宴席中,长安诸豪言辞间,尽是威逼恐吓,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上供!
心里早有准备的钱横自是点头称是,见钱横懂事,众豪强也没多为难,宴席主宾尽欢而散。
谁知次日天刚亮,钱府门口就停了一长串马车;钱横遣人询问,结果这些车都是来搬钱的···
钱横早就预料到,此迁长安必会有这一遭,他也做好了挨这一刀的准备;他却根本没想到,这帮无赖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足足几十辆马车,全部都是来搬金子的!
铜钱人家根本不收!
钱氏纵是一郡之首豪,但云中那地界,能有多少钱赚?
就算钱横把全家的肾拿到二十一世纪去卖,也不可能凑出他们要的上万金!
忍住心中怒火,钱横低声下气的挨个登门拜访,希望‘保护费’可以减少一些。
结果是注定的——保护费这个东西,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请勿还价,概不打折哦亲!
无可奈何之下,钱横只好拖儿子在军中的关系,吓退几家浑水摸鱼的鬣狗;又变卖了云中的大部分土地不动产,凑足三千金,送到那几家真正的豪门望族府上。
大家伙笑纳了钱横送上的‘见面礼’,唯有长安巨豪无盐氏,喊着‘吾无盐氏非乞人也!’,就将钱横乱棍打了出去···
自那之后,钱氏置办在长安的几处商铺,就接连发生‘意外’,不是今天走水了,就是明天房梁折了。
原本在云中呼风唤雨,为名门望族坐上之宾的钱横,来到长安却过得生不如死,整日担惊受怕于无盐氏的报复。
这才不过数月,钱横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几十岁,到了走路都需要拄拐的地步···
从书房走出,钱义躲在角落抹了回泪,重整一番面容,便来到侧院——弟弟钱仁的别院。
刚一进门,就见方才还在前院打骂小奴的弟妾碧荷,又在自家院内训斥下人了。
心中本就恼怒,又被眼前一幕刺激,钱义忍无可忍:“整日就知将家中闹得鸡飞狗跳,此岂人妇之道邪?”
闻声,碧荷原本狰狞的面色顿时惶恐,赶忙跪在地上:“大伯赎罪,奴再也不敢了···”
“哼!”钱义胸中烦闷欲烈,不再多看碧荷一眼,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身后,跪在地上的碧荷看向钱义远去的声音,牙龈紧紧咬在了一起:“待夫君嗣钱氏产,看你还能豪横到几时!”
屋内,钱仁正躺靠在榻上,抖着手中木盒中的蛐蛐。
看着弟弟这幅模样,钱义气更不打一处来。
“整日就知道斗鸡走狗,家里什么才能指望得上你?”
闻言,钱仁却是不紧不慢的坐起身,眼睛依旧不离开蛐罐:“大哥来啦?坐,坐下聊。”
钱义匈奴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把夺过钱仁手中蛐罐,将之狠狠砸在了地上。
抬起头,怒视着钱仁:“家都快没了,你到底还要荒诞到什么时候?!!”
见心爱的蛐蛐被大哥砸在地上,生死不知,钱仁怒而起身:“家中遇难干我何事?”
“爹百年之后,这钱氏上下还不都是你的?”
钱义一把抓过钱仁的衣领,面颊都因愤怒而剧烈颤动:“你当我会如你一般,在意那些许黄白之物?”
闻言,钱仁一把排开衣领上的双手,面带讥讽道:“在不在意,你自己知道。”
钱义对弟弟如此模样已是彻底绝望:“我问你,家里还在云中时,曾雇一伙侠客做事,你可知?”
钱仁满脸无赖的摇头道:“什么侠客,我没见过。”
钱义语气平淡了下来,却眯起的眼睛却让钱仁坐立难安。
“那你告诉我,你从家中账面上取走的那一百金,拿去干什么了?”
钱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飘忽道:“我···我赌钱赌输了行不行?”
钱义再也忍不住,手臂颤抖的举起,紧紧攥成拳:“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再跟他们接触,密谋暗害云中那农户子?”
看着本就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哥高举起拳头,钱仁眼中满含不忿:“钱伯重!”
“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把云中那贱户杀了!把无盐氏灭了!”
“若你真敢,我们家也不至于被逼到这般田地!”
听着弟弟这番话语,钱义牙齿都快要被咬碎,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高举的手还是没能打下去,无力的垂落下来。
钱仁,本为钱氏嫡子,其母为钱横发妻;而钱义,只不过是侍妾所生,是个爹不疼舅不爱的庶子。
刚弱冠,钱义就被当时的主母——钱仁的母亲送到军中,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后元元年,钱仁丧母;而钱义恰好又在战事中建得些许功勋;钱横就没有再续弦,立钱义之母为正室。
当钱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钱仁顿时不知如何自出了——原本的庶兄变成了嫡系长兄;而自己却从嫡系独子,变成了丧母庶子。
怀着对命运不公的不忿,钱仁十几年来是莽足了劲儿给钱氏添麻烦——反正以后都不是自己的,败一点是一点,钱义能得到的还能少一些。
从一开始胡乱花销、斗鸡走狗的小打小闹,钱仁逐渐变本加厉,到后来的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拐跑韩睿的发妻做妾;最终,将钱氏害到如今举祖迁徙以实长安的境地。
然而,就算是弟弟再不懂事,钱义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原因无他。
名不正、言不顺尔。
哪怕自己的母亲如今为钱氏主母,但在外人眼里,钱义依旧是那个‘弑主夺位’的凶狠女人之子,钱氏庶长子。
而钱仁,则是那个被同情的‘生母遭害,后母虐待’的悲惨嫡子。
若是钱义真的动了钱仁,哪怕是恼怒的一个耳光,也足以让钱义身败名裂,无法立身于世。
否则,街坊邻居间就会出现这么一种说法:诶你看,那钱义得了钱氏继承权,却依旧不放过可怜的异母弟弟,如此心肠,果然是那个蛇蝎女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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