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哭成这样的皇帝老爹,要说他现在是在为流民流泪,李承乾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虽说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孝,但是对自家人下手都如此狠毒的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触景生情,哭出来。
文章里什么感同身受的话,其实是老先生嘱咐后,他才加上去的。
一般像这样对皇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奏折,多多少少都要加一点侧面拍马屁的句子。平时办事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上司有意见,委婉而不伤面子的提出来,上司改正了错误,自己还做出了贡献,皆大欢喜嘛。
像魏征这样一点不加以铺垫,直接指着鼻子开口的,绝对是二百五。
朝臣们也发现了皇帝的流泪,顿时惶恐的拜服于地,没人敢吭声。
平日里,就连魏征都不敢在皇帝大怒或者大哀的时候跳出来唱反调,或者幸灾乐祸。
无数的事实证明,唱反调不是大罪,而敢在皇帝伤心的时候一个人乐的,一般能笑到九泉之下。
接过宦官跪递过来的奏折,李世民将它放在案头,沉声道:“看来,朕还是太沉溺于这太平光景了啊。缩在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竟然忘记深山里面还有忍冻挨饿的流民。都是中原的百姓,如何能到这步光景。
草籽这东西,朕带兵缺粮的时候,也吃过。几大碗下肚,也只是顶一时之饥。冬日作战,士兵御寒之物不足,多有冻伤。手足坏死而截者数不胜数。战乱的时候这般,也就罢了,如今大唐建国已经九年之久,各地军阀也都被消灭,外敌虽对中原土地垂涎欲滴,但是敢于行动的,只有颉利一个。
这样的太平年景,大唐境内竟然还有这么一批忍受痛苦的百姓。朕心甚痛啊,太子所书,虽语病多多,但是其中道理,振聋发聩。朕觉得,此提议可行,诸君以为如何?”
李靖、牛进达早就在奏折上署名,所以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异口同声道:“太子所言有理,臣附议!”
这样的话,就代表他们将首要的功劳送给了太子。
第二批站出来的是房玄龄、长孙无忌、萧瑀、虞世南、孔颖达等人。
长孙无忌站出来的原因很简单,他被太子的推想馋到了!
现在他任职户部尚书,掌管国库,世人都以为这是个放屁油裤裆的职位,但是只有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他为国库操了多少心。
在皇帝接连下旨免除穷困地区赋税劳役的前提下,国库空虚是必然,而空虚的国库,不止要承担天下官员俸禄,还要承担三省六部的需要,遇到有出现天灾的州府,还要赈济。如何用有限的钱多办事儿,可是让他操碎了心。
现在大唐百废待兴,不管哪里,都缺人,荒芜的田地不是一块两块,就算百姓们拼了命的种,人少有个蛋用?
若是流民出山,就能给基层注入一股新鲜血液,那么对户部来说,将来的“丰收”可谓是板上钉钉了。
“臣长孙无忌,附议!”
“臣房玄龄附议!”
“臣萧瑀附议!”
....
有这几位大佬带头,一些在他们手下的官员、一些因为担心过早出头的官员,都站了出来,接连附议。
他们中有的是确实觉得太子说的有道理,有的纯粹就是为了跟风,还有一些,则是为了给诸位大佬一个面子。李纲在奏折上的一个突兀的署名,起到的就是最后一个效果。
就算太子年幼摆在那里,有他的署名在,也能带起一些官员跟随。
看着一个个的官员离群而出,都喊“附议”,李承乾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令他意外的是,外号“百姓代言人”的魏征,此时居然依旧坐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的菩萨模样。
导演,这剧本,不太对啊!
这家伙不是应该第一个窜出来的吗?
李孝恭和几个皇亲交换了眼神,也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
皇帝明显认同太子的奏折,更何况太子就是自家人,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这份力,于公于私都要出。
很快,在朝官员就有一多半附议。磁石只要吸起一根铁钉,这个铁钉也会连带着一大片被提起来,就是这样的道理。
就在这大势所趋,形势一片良好的时候,“附议”的声音里,忽然出现了突兀的一句“臣反对”!
李承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国字脸的大臣站了出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以寡敌众,反而向前行,一直走到了最前端。
本来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皇帝,看到站出来的人,顿时头疼不已。
有些人,锁骨以上的部位都是硬的。
魏征那是谏臣,脖子硬嘴硬无可厚非。
可是戴胄,同样也让他无从下手。
这家伙,武德二年的时候,还在王世充手下任职太尉府。武德二年三月,王世充意欲篡位,戴胄进谏道:“君臣犹如父子,理应休戚与共,有始有终。希望您效仿伊尹、周公,辅佐王室,使国家安定,则是天下之幸。”
不久,王世充又求取九锡殊礼,戴胄再次进谏。王世充大怒,将他贬成了郑州长史。
王世充,李世民在熟悉不过。乱世出英雄,虽然最终被他打败,流放蜀地途中而死,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人物。
能够面不改色的两次硬怼王世充的戴胄,也应该是个人物。所以登基后,李世民将他任命为大理寺少卿,不久又转正。大理寺因为职能的原因,需要的就是这样方正的人坐镇。
别的事情还好,如果是涉及到律条的事情,就会牵连到他。
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李世民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应该提前把他调离大理寺才是。
躬身向皇帝行礼后,戴胄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向皇帝开口,而是向右转,连带着向李承乾行礼后才起身。
大理寺卿啊,这样的官员,太子也不能轻慢对待。
所以李承乾也站起身,还了一礼。
待到太子放下手,戴胄才说:“太子虽只有八岁,但是陛下所言不错,奏折之言有理有据,振聋发聩,大半朝臣接连附议,就可见一斑。只是,下官想要问问太子,只为流民,而更改律法,是否妥当?律法树立之初,就是靠着公正严明、判之有据,来确定威信的。
然而,若是太子为安抚流民,而更改了律条,律法的威严何在?威严之所以为威严,就是因为它是铁则,古人有训:‘不可朝令夕改’。若是今日为了流民而开了修改律条的先例,今后再有相似的事情,是否还要修改?
下官任职在大理寺,平日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法外不外乎人情’。但是为了律法的威严,下官不曾有一次徇私。今日太子若是一意孤行,还请先烧掉下官的帽子。”
说完,戴胄摘下帽子,放到了李承乾的脚边。
看着戴胄这熟练无比的动作,李承乾差点气死。
出现了,没理就耍赖技能!
戴胄虽然也是有理有据,可是他却还是搬出了这个手段。
自知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大部分官员的他,除了讲出自己的理由外,也只有拿“辞官走人”当作一种威胁了。
讲道理,两世为人,李承乾还是最讨厌这种人。
官帽就在脚边,李承乾知道,自己只要抬起脚,狠狠的踩上去,戴胄就要辞职回家,律条也能不再有一丝阻碍的修改。
可是抬头遇到戴胄那坚定无比的眼神,这样残酷的事情,他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虽然死板,但是不得不承认,大理寺有戴胄这样的人坐镇,可以说是大唐的幸运。
封建社会的法律,很多时候都是拿捏在皇帝手里,对外有强烈的约束力,但是皇帝想要怎么践踏,就能怎么践踏。再加上大理寺本来也有处理官员贵族案件的职责,涉及到谋反之类的案子,有戴胄在,能少死很多人。
不能踩啊!
偏头看向还坐在原地的魏征,李承乾差点直接喊出来。
你这个老混蛋莫非是在睡觉或者修炼?怎么还不站出来啊!
难道你指望孤这个八岁的孩子,对抗跟你同一级别的戴胄?
似乎是感受到了太子的视线,魏征睁开了眼睛,转向这边,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笑容....
怎么说呢,居然见鬼的有点温暖?
魏老贼的这个诡异笑容,差点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不是有对戴胄的尊敬在,李承乾很可能就忍不住出脚,好结束这个停顿的时刻。
好久之后。
李承乾蹲下,双手捡起官帽,递还给了戴胄。
“戴卿,孤不得不承认,你说的也很有道理。虽然让你辞官,是达成目的最快的办法,但是,孤不能这么做。距离午间用膳的时间还有一些,不如,你且稍带,看孤能不能说服你,如何?”
弯腰、双手接过官帽,重新戴到脑袋上,戴胄死板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容:“乐意之至!”
笑容是有传染力的,不止戴胄笑了,再朝的百官,包括皇帝在内都露出了微笑。
戴胄确实给太子出了一个难题,若是那一脚踩下去,戴胄的帽子会瘪,但恐怕“暴虐无情”的帽子却要戴到太子的脑袋上。
如今太子虽怒,但还是尊重一个官员,选择了艰难的道路,虽然愚蠢,但却很是感人。这样的太子,将来若是不能成为一代明君,恐怕上苍都会不忍吧!
后退几步坐回原地,李承乾一手撑脸,苦思起来。
最怕的还是出现了,戴胄有“律法就是铁则”作为理由,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对于这样死板的人,就算开口跟他讲“律法需要适应实情,随波变化”,也是无济于事的。流民的事情虽然不是小事,但是还不到威胁到大唐根基的程度。
想要说服戴胄,通过这个提案,不是一般的艰难啊!
见太子儿子陷入沉思,李世民挥了挥手,示意朝臣们都退回原位,唯独留下戴胄。
事已至此,其实提案的通过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戴胄虽然有理,但少数一定是要服从多数的。太子不忍心让戴胄辞官,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从皇帝到百官,大家都不介意暂时委屈一下戴胄。
戴胄也自知事情会是如此,所以就静静站在太子面前,等待太子的答案。若是太子真的能找出一个说服他的理由,他不介意被当众打脸。安抚流民是很重要的事,但律法的威严在他心里也是同样重要。两难取舍之下,恐怕也只有寄希望于太子,将他心目中略高于流民的律条,给压下来。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但是朝臣们却没有一点的不耐烦。
都说太子聪慧,如今又是一个见证的机会。
面对顽石一般的戴胄,太子究竟会怎么办?
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随着皇帝的命令,一队宦官给君臣送来了茶水。
大朝会的时候喝茶可还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当把一碗茶递给宰相大人后,送茶的宦官走向了太子,没有看到身手房玄龄焦急的神色,还是出声了:“大殿下,请用茶。”
一声“大殿下”,把李承乾从沉思中唤醒,看着眼前这个有点熟悉的脸,李承乾疑惑道:“你是东宫的?”
宦官摇摇头:“回殿下,奴婢在立政殿任职,不曾去过东宫。”
说完,宦官托着托盘离开了。
看着这个宦官的背影,李承乾还是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当想到跟这张脸类似的人后,一点灵感,像是爆炸一般的出现在了脑海!
顾不得碗里是恶心的茶汤,李承乾端着杯子,嘀咕了一声:“星爷威武!”
小喝一口遥敬属于自己时代的周星驰,李承乾放下茶碗,直接站了起来。
众人瞩目中,李承乾开口了:“戴卿,孤已经想到了反驳你的理由!”
戴胄躬身行礼,笑道:“殿下可以说说看。”
哈哈大笑中,李承乾兴奋道:“理由很简单,戴卿你逾越了,孤来问你,流民是否为唐民?”
戴胄回答道:“不是,只有注册在籍的,才是我大唐子民。”
“那就对了,流民,都是在隋朝,或者隋末的时候,遁入深山的,那么。”
李承乾双手抱怀,得意道:“你怎么能用本朝的律法....治罪前朝的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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